本文原载于《特区文学·深圳评论》总第10期
珍惜“珍稀之物”
——读陈再见《珍稀之物》三部曲的思考
李鑫
“感谢身边每一位职业老师,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专业气质,才让我对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有了基本准确的捕捉和呈现。”陈再见在《珍稀之物》后记中感谢老师,而作为老师,我则要感谢再见,感谢他塑造了戴清弢这样一个凡俗的教师。他在庸常的生活里始终恪守内心,在现实的旋涡里始终笃定,他被生活牵着走,却从未迷失,被周围人影响着,却还是自己。小说中所塑造的,生活中也必然存在,而这种存在,是发散的;而塑造,则是一种精神的捏合。陈再见是一位手艺精湛的泥塑家,他捏成的戴清弢是珍稀的,在芸芸众生中有独特的光芒。这种光芒值得去珍惜,就像珍惜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一般,如长江鲥鱼,如高山云豹,如丛林里的枫叶龟。
写作应不断追求内在的勇敢和丰饶——这是陈再见自我的写作追求,这追求在戴清弢身上得以体现。
戴清弢是勇敢的,也是内敛的。他想向外去探索,又不断扪心自问。在与毛璐的交往上,他体现了一位语文老师的“多愁善感”与“百转千回”;在与小海南的交往上,他“轻薄浮躁”又“自我批判”。戴清弢在面对女性时的勇敢,多是一种自我的膨胀,而面对学生时的勇敢,才是其内在的本真。戴清弢是一个极具“耻感”的人,他怕伤害别人,因此谨言慎行;他也怕伤害自我,因此很少袒露内心,如同一只有着厚壳的龟,在生活的路上爬行。
《风台赶鱼人》《珍稀之物》《旁观害羞者》,戴清弢在这三部曲中性格是稳定的,他一时的勇敢让生活出现了巨大的变故,而他稳定的性格则在生活的台风中经受了考验,让自己这艘小小的船,回归到一湾清且浅的水域,这里才是他的舒适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性格相近的人,能彼此吸引,有心心相印的默契。戴清弢欣赏让人头痛的学生文鼎,以及他最终选择的伴侣毛颖,都是和他一样,勇敢又内敛,有着丰饶的内心世界,而又羞于向现实世界打开内心。
“害羞者”像是一个隐喻,笼罩着三部曲中的核心人物。
戴清弢在深圳最偏远处买下的小家,文鼎逃离的伶仃岛,毛颖曾经工作的深山学校,都是“害羞者”的桃花源,是他们隔绝现实世界的小天地。
戴清弢去山中寻毛颖的那段描写,让我联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的男主人公去阿美寮寻找直子的过程,深邃悠远,蕴含淡淡的宁静的忧伤。
“害羞者”有自己的人生选择,有自己的精神洁癖,有自己的爱与恨,天底下,也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珍惜这些“与众不同”的人,是心灵的柔软,更是社会的柔软。一个柔软而有弹性的社会,才能消解焦虑内卷,也能提供更多样的“为人的可能性”。
“行为世范”,高标的道德定位让老师经常处于一种被膜拜的位置,而现实中一些真实发生的师德败坏的案例,又让老师遭遇了一轮又一轮的鞭挞。
老师首先是人,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戴清弢就是一个“有人性”的老师,他见到好菜想多吃几口,见到美女想多看几眼,“食、色性也”在他身上都有,他并没有用“行为世范”来绑架自己,也不会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人。
善良朴实的道德观不仅让人物真实,更让人物出彩。
小说是有教化作用的。希望社会不要一次次用高大上的宣传把老师推上神坛,更不要因为个别老师的不检点而批判整个群体,让老师保有人性,老师才能更好地去发掘学生的个性。“存天理,灭人欲”不成道理,更不是教育。
学生也是人,而且是正在发展的人。高强度指向应试的教育,试图把学生都制造成能考高分的机器,对于其中的“离经叛道”者,缺少宽容,缺少关爱。
文鼎读自己喜欢的书,独立地思考与生活,最终选择了一处能安放自己身体与心灵的小岛——这是小说的描绘,也折射出现实中有“不走寻常路”的学生。
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绝大多数人往高考这条路上挤,并且视其他路为异端,这是教育之病,也是现实之痛。
阅读黄灯《我的二本学生》、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样的非虚构作品,就会明白非虚构作品和现实题材的小说之间没有绝对的藩篱。现实中很难被看见的那一群成为小说中的“珍稀之物”,匍匐于大地生存,内心充盈且曲折,但主观与客观的“自我蜷缩”让“珍稀之物”们难以来到聚光灯下,更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我们需要尊重小人物们的灵魂,谢有顺说:“尊重灵魂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小说是对内心的勘探、对精神复杂性的描述,这一直是小说重量之所在。”
《珍稀之物》三部曲汇聚成一本小书,托在掌心没有厚重感,但此书却承载着小人物们的灵魂,并试图给这些灵魂以一个安稳的落脚点。
戴清弢的父亲是一位渔民,在台风来临时冒着生命去赶海。“葬礼上,听说棺材也是空的,包括我那几个叔伯,没尸体,棺材里只放着平时穿的衣物。”就算没有尸体,依然要有棺材,用来安放灵魂,让后来者能去追寻。
戴清弢的母亲心肌梗塞去世,人走后,骨灰收进棺材里,放在原来居住的老厝中。家里没人,但有灵魂守候。
戴清弢自己最终在坪地落脚,深圳偏远的一隅。一套老旧的二手房,内部装饰后:“几乎一夜无眠,那个兴奋,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四十岁的人才买房子,怎么就感觉跟长大了才拥有童年梦寐的玩具似的。”中国人对土地、对房子、对家的执念,实际上是对灵魂安定的执念。此心安处是吾乡,心要安,必须有落脚点,有能够哺育灵魂的物质。
对于塑造人物、书写灵魂的作家而言,也需要一处落脚点,能独立地思索与探寻。
陈再见曾与我一起在学校里工作,《珍稀之物》三部曲中的很多场景,让我看到现实的影子。
他的那张办公桌旁,贴着大江健三郎的画像,至于为什么贴,我没有问过再见。
但读再见的作品时,我总是看到他对地域的反思、对社会的反思、对人性的反思,也许大江健三郎不断反思的人生影响了他,让他也成为一个用平等的叙事去反思的作家。
虽然和再见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但面对面的交流并不多。在我看来,他有那么点沉默,就如小说里的戴清弢。
不过再见说的一些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语文教育最终是文学教育。”作为语文老师的我开始还不太明白这句话,教书时间越长,我对这句话的理解越深,文学即人学,而教育的根本目的,也是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