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特区文学·深圳评论》总第10期
道是风吹疏竹 更其削山填壑——读俞莉小说《紫薇的凤凰》
韩步华
芜湖籍女作家俞莉连续两年(2022—2023)在安徽《清明》各发一个中篇。《清明》审稿严谨名声在外,取得这等成绩非常不易,既有家乡高端文学杂志对她的肯定,也饱含对这位从安徽走出的女作家的远期激励。本想将两个小说合并评述,原因有二,一是题目中出现了相同名词,“凤凰”,它们都有寓意;二是涉及共同的两地,芜湖(作家老家)和深圳。由于两个小说所写对象差异较大,综合评述存在内容冲抵,只能二选一。
第一次看俞莉的小说,突出的感受是,她真是一位诚实写作的作家,她的作品不是为了给人看,而是不加修饰地随意记录,虚构得了无痕迹。叙事看似不紧不慢,总暗藏锋芒,又隐而不露。即使挑破现实,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那伤口也多已结了薄薄的痂,不会刺人眼目,却能引起读者心灵的远距离震颤。这种震颤更多是理性的、思辨的,而非感性的、情绪的;多是包容的、宽宥的,而非挑剔的、摒弃的。从文字透露出来作家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细腻而诚恳,执着而节制。她对待笔下的人和物,有着难得的俯首的人文情怀,这在当今作家中实不多见。对笔下人物的尊重,是艺术修养的组成部分。滥写人物是作家失德的表现,怨妇式写作可以引起哗然,但闹剧最终会收场于读者的抛弃之时。
小说写作离不开技巧,却不能唯技巧,那会演变成炫技,看着眼花缭乱,又上不了擂台。小说的终极目的毕竟要写人写事,读者看小说是闲暇之余出于对同类出圈表演的好奇,以获取精神猎奇所需的补偿。小说并没有明显的教化功能,它的突出作用是让人能够看到标新立异的同类,从中找得见自己与人物的关联,并在二者之间获取精神上的某种莫名兴奋。俞莉这两个小说,下足了功夫,用的是暗力,看得出来她不喜欢使用极端或刺激的字眼。在她温和的视角里,看不到大起大落,哪怕遭遇风急浪高,一定也隔了时空,以减轻视觉引起的心理冲击,让你平静面对。在驾驭小说这一文本时,她有意磨去了锐角,文风圆润、亲切、含蓄而隽永。
尝试谈谈《紫薇的凤凰》。
故事以杜紫薇五月专程来深圳拍摄凤凰花为开篇,引起中学同桌田妮的羡慕。接待杜紫薇的是两人共同的男同学顾信有,他早在中学时就因血书公开追求杜紫薇声名大噪,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已是大老板的他对杜紫薇依然如故。顾信有和田妮同在深圳,一直没来往。田妮一直生活繁忙,如今儿子上大学,才得以抽身。当年她的成绩比杜紫薇好,现在的状态却不及她。
田妮和杜紫薇有了微信后才建立联系,朋友圈里的杜紫薇潇洒奔放。杜紫薇毕业后因为她的前夫而留在弋江市。她的婚姻却不幸,杜紫薇带着女儿离异了。田妮后来才知道,杜紫薇来深圳“赏花”,和顾信有有关。杜紫薇再次来深圳,此行是为广州一个投资项目,她劝田妮也投点钱,田妮立刻想到丈夫投资的失败。见面第二天,三人去人才公园,杜紫薇和顾信有沿湖而跑,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田妮产生了穿越感。然而,这却是杜紫薇和顾信有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年五月,杜紫薇又来深圳,田妮撑着雨伞陪她在雨中漫步,没有顾信有。
顾信有帮田妮儿子进了科技公司,两人在咖啡馆见了面,她才知道杜紫薇和顾信有建立联系的始末。他还告诉田妮,将要移民澳大利亚。
通览小说,不无似曾相识之感,当代都市女性,作家争相表现的群体,只有仔细品味,才会发现它其实是蹊径旁通,另有洞天。写法独特,完全不含主观评判色彩,人物身上也没有善恶好坏区分,呈自然散漫状态,充溢着亲和力。为了写这篇文字,我反复看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启示、新感受。我无意无端拔高这个小说,它隐含在字里行间有别于他人的叙事特点,确实值得拎出来做些分析。
一是“漫不经心”,指文字。在我还算宽泛的阅读里,很少见到作家像俞莉这样行文,完全没有主观加工的印痕,如“五月,深圳进入雨季,凤凰花开了”“地面还是湿的,刚下过一场雨”……写景是这样,写人写物也是这样,像是作家刚刚看到,又随手记下,不带加工。这种极简描写,做到其实相当困难,它首先需要作家拥有自信,好比当代女子素颜出行,没有战胜化妆面庞的勇气实在不敢。其次是对小说留白意味的理解,腾出的空间自然会由想象弥补。这种闲适,也让读者愉悦。
小说写了几个老同学三十多年来的命运,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爱怨情愁。在有限篇幅里,它需要通过极简的文字承载和包容。
本来我喜看具有强烈抻拉感的小说,研读了俞莉的这个小说,方才意识到平淡中见奇崛也不失为好的文字。它尊重读者的理解力,营造的阅读氛围更加直观。我之所以特别谈对文字的看法,这似乎太初级,但不经意的阅读很容易忽视作家为之付出的努力,要知道它同样需要用心对待。
二是“风吹疏竹”,指情节。淡淡的忧愁贯穿始终,我们读它时,时间仿佛停滞,一切变化都是慢镜头,我奇怪这种感受,却不敢断定别的读者感同身受,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作家刻意追求的效果,让我们驻留凝思。
田妮和杜紫薇第一次见面,止于拍照,情节忽然停止,对话和倒叙取代了情节延伸时,我们的恍惚正是田妮的恍惚,回味占了上风。这种写法是不易察觉的高明,好比思考的驻足,很自然。
杜紫薇和顾信有分手前,没有太多情感流露,作家只是这样写道:“分手不仅需要勇气,也是需要气力的啊!”随后一首诗,写五月凤凰花,“这人生最疯的时候,你辜负了不要紧”,而“诗人”已经回去,并把顾信有“删了”。这种变化仍然没有凭借情节推动实现,读者却不由得唏嘘、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