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深圳评论》总第10期
客尘依稀来眼界
——略说董小明的“墨荷”
周天浪
本雅明在《复制技术时代下的艺术》中说道:“如今,艺术的任务只阶以其眼……各式形象复制、重制以疾速发展。”
20世纪初,拉斯金、莫里斯等对因照相术而加速发展的复制技术所导致的工业品大量取代以前的手工制成品——而且看上去是那么“粗制滥造”——的批判言犹在耳,然而猛然发觉现已进入了当下这个数字化的年代——数字处理下的复制、传播,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且生成式技术应用于图像处理,3D建模,视频、动画生成等。回想起大约二十年前,那时候大家还会谈论唱片、画册,探讨音质、印刷质量,而今,大众已随时可用移动设备听歌、听音频,看图、编辑影像——而当中大多数,大率只以能够听到、看到就可以了为标准!可见,当下“艺术”就有了更为简捷的获取方式,有了全新的创作方式,从而形成了与以往不同的欣赏习惯,产生了与之前大异的艺术内涵。正因如此,若还在疑惑借数字技术的创作方式是否为艺术的话,这无异仍纠结于类似昔日“摄影是不是艺术”的问题——这纯为浪费时间及精神,且对思考艺术本身豪无佐益;而应当转而思考“究问照相术是否移迁了艺术的全部特点,此更本质的问题”。色诺芬尝引苏格拉底所说:“直以思正与错,而做对事,避过误。”本雅明的这个观点,不单让人省思当下艺术发展所遇到的困难,在今日,简单、直接的艺术原则下,它也为有效思考董小明先生的艺术,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标的。
《梨俱吠陀》中,《创造之歌》颂道:“是谁在天上以其眼,目验、目控着这个世界,他或究竟知道这一切,又或不之过问。”在复制技术高度发展——数字化极具复制性——的当下,在某种角度上,当代艺术,可以说是重新强调了眼睛与感受的作用。“人类的视觉感官其在历史转捩点当前,绝不仅只是起着光学意义的作用——而当是一种思索的径途。它是渐而得以驾驭——在察觉中,因于习惯而取获思绪。”怎样看、看什么,决定了感到了什么、受到了什么启发,因为“感受的方式”相适于“改变的存在方式”。
董小明先生,一改从敦煌壁画到宋人扇面,从八大、石涛到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的荷花形象,“以米芾的云山法,将传统的墨荷程式加以解构重组”(语见严善錞《水盈科而后进》),并将此“解构重组”的“墨荷”,入诸绘画、印刷、综合材料,以及装置艺术之中。他的艺术,其来入眼界的是“荷”,有春,有秋,有夏,有冬。他所画的春荷,是那苏醒的大地上,万物复苏中那一抹绿意。那摇曳的荷叶,鼓奏起清新的乐曲,气息颖爽,怡神心旷。初春,荷塘中,嫩绿的荷叶渐次从水里冒出,浮泊在清澈水上。新生的荷叶上,那驻停的水珠,在湿润的空气中,微光闪烁。才露尖角的荷叶,在盈盈水波上,拂抚着水气。作品《墨荷习作3》,卷荷轻轻地从荷塘中探出,那淡淡的墨色,就如那片新生的荷叶,如春衫拂傍着谷风,如路草相逐着荷香,混茫疏离的荷叶一若躺在春水上,意惬悠悠——这当是一颗蓬松、轻快的心。斑驳的线条,断断续续地,透出萧萧陇草般的静氛。他所写的秋荷,散发着淡雅的秋意。荷叶渐次枯黄,为秋天增添了一抹柔和的颜色、一份愁伤的沉静。愈发盈满的莲蓬,在秋天,像镶嵌在湖畔的秋水中,仿佛是秋天的余晖,更是沁人心田的感觉。荷花淡愁的秋姿,倒使人不觉有生命静美之慨。作品《墨荷习作9》,眼前那一片片、一簇簇深深浅浅的墨色,如那被秋雨所淅沥扰惊的池水里,那月轮在动波上的润光;又如被秋丝飒飒打在石头上,雨水慢慢润渐开的浅迹。墨色叠染敷设,在间隔轻重之中,仿佛间,眼见的若是寒灯下的蛾影,如夜雨中摇曳的帘影;充耳的若晚寺里的疏钟,又如寂庭下夹带雨声的虫鸣。他所作的夏荷,阔大的叶子翠绿得有似圆转翩翩起来,在夏日的阳光下舒展,宁静而清新。阳光洒在水上,荷叶泛着油然绿意,如同阳伞,轻轻遮挡着——那是一片绿荫,一片绿色的世界。这绿调子,仿佛让人沉浸在夏日的梦境中一般。微风拂过,荷叶摇曳生姿,给夏天带来了一份轻盈和灵动;荷叶的倒影在水中荡漾,那斑斓的光影,折射出一种宁静而神秘的美。作品
《Tb007》,夏日,炎炎赤气,滔滔离火,田田荷叶静静地伏挨在风不扰、鱼不惊的水面上,竟有似“纵是晴景如看雾”(白居易辞)一般。而从当中所能看到的,仍然是那仿佛的景象——看不清那红碧相杂的清浦,见不到那静可鉴照的镜湖;看到的只是似若欲发蠢蠢的菡萏,闻见的只是盈满馥馥的芙蓉,他们安静似曲终的那份敛袂,宁静若卧石般那种浅底。而他所像的冬荷,叶已凋零,如冬日里留下的遗憾,又若一抹顽强的坚持。冬天寒风凛冽,在寂寥的水面上,残荷独自挺立,静默地凝视着远方。枯黄的荷叶,宛如零落的思绪。枯摧的莲蓬,似乎在述说着一段逝去的故事。然而,即便是在这寒冷的季节,残荷的韧性依然让人感到震撼——那冬日里,留下一抹生命的印记。湖水在残荷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宁静深幽,亦增添了一份生命的沉淀。作品《墨荷习作2》与《墨荷习作11》,人稀寥寥,白草莽莽,池上的荷花,只剩下枯折的荷茎,干实的莲蓬亦已多坠没,萧索如峭崖笼阴暮,冷瑟如山岫空氛氲。虽然没有花开时节那份满盛与情热,却多了几分净洁与无情。寥落、凌乱的枯茎,陶陶兀兀,仍立于湖冰冬水之上;垂枝低压,却无憔悴之色。时梅舒送以香馥,而冬荷却独立以一份恬寂。
而他的这些以荷为题旨的作品,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或可藉见于本雅明其所谓的“灵氛”。本雅明《复制技术时代下的艺术》说:
“何为‘灵氛’?它是时空的交织中,那疏离甚或纱隔的物相。试想,去追随着眼睛:当憩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看到的那天边的山峦,抑或映带着阴影的一枝树丫,而所感受到的那浸润其间的氛韵。”
正若《伊利亚特》中,女神鼓励着战士进发,以无退之心激励其勇力,并拼搏奋战,就如毁灭的大火,烬灭山巅无尽的深林——远处仍能望见其烁耀;他们在金声中进发,在曜日朗空下前进。激励的勇气犹如能灭吞深林的大火,而此,在朗日下,在迸发物器的声响中,更觉清锐;那大火的“氛韵”衬托着战士的奋勇,而那朗日的“灵氛”则一往无前。
以此观之,董小明先生其作品中那份“氛韵”,则若以春言,作品《墨荷23011》,时雨初霁,浓重的墨黑,朦胧难定,却又低昂之势实分,看似蒙茸纷挐,却是春天里,那郑重的勃勃生机,那坚定的郁郁生气,如江鱼游海而不池,野鸟难笼而不驯。若以夏言,作品《墨荷23015》,荷叶在波光中的阴翳,透着神秘,如云破月影,如雾帘疏树。这种神秘,应是“听来咫尺无处寻”般的——那是莲叶下的绿波,涟漪而参差,如烟冥沙汀,如夺沦波光。当中,那鳞鳞熠熠,是蛙鸣般的黑色,喧闹而不见踪迹;那僾僾漫漫,是蝉噪般的暗影,聒得人意志浮动。若以秋言,作品《水佩风裳9》,枯干的荷叶,摧折的枝茎,荷叶大概已是衰败得无烟火之息,残落在水面上——其情,似秋雨嗢嗢接落于檐溜,烦扰未能尽其情;似残烛咽咽燃尽蜡泪,闷愁不能厌其忧。眼前斑斑驳驳的墨迹——其缭乱,终抑或徒为续鹤之悲、断凫之忧而已;而离离续续的线条,其烦扰,终也许只是池鱼不逸、笼鸟难钦之叹罢了。若以冬言,作品《Zb013》与《Zb014》,这是一片皑白的湖面,一份尘清氛静的景貌。茎荷如被冰结水凝一般,支支孤植,孑孑影踪——凛凛然如金钲之寒,惨惨然如干戟之冷。而此浓寒厚冷之时,几实莲蓬兀然望立,为这凝寒之意,增上些景“新”——伏暖潜将镂冰,蛰阳方宣轻春;隐隐似薄白里候将吐浅绿,悄悄若雪冷辰且发暄阳。万物随化而迁回,困苦艰厄亦随时而懈解。当中,那“独有的印刷美感,不经意留下的水痕、墨痕,半抽象的绢本,似乎在诉说什么,又似乎一切都不言自明”(吴长江《未尽之意中蕴新意》)。
而他作品里,在这份“灵氛”当中,那莲荷形象的朦胧,那意味的仿佛所存有一种澹淡然、洁洁然的魅力。这种朦胧如魑魅般,其物不之存在;而这种仿佛如魍魉般,其理难以别属。其冬景,作品《装置-荷塘》,茎茄屈折,叶枯蓬颓,一片寒鸦暮色,凄寒戚别,一片横乱凋敝之象,萧瑟惨淡之景;然而于茎列远近之间,交茄错综,倾倚相顾,于劲豪遒锋之下,倒多了份拗峭与恣肆,空灵与幽深。这“朦胧”与“仿佛”,在依稀当中,浑浑然似若更有“它”——似猜谜时的暗示,似旧画中的缺落。其夏况,作品《铝板墨荷》,夏雨初歇,凉气隐然而至,蚀刻后的铝板,留下了如淅淅沥沥般的蚀痕,而在用黑色油墨涂抹提醒的芙蕖——恰似杂雨拂润后的濛荷——其外,铝板那泛着淡淡、冷冷的银光,就如雨后渺漫的湖水;风行水上,荷茎在弥泛的水面上,浑浑地晕漾开一圈圈的水波,沾着薄雨的荷叶,亦稍没于水中——为这清兴,扣入些许生息。这是一种宛若“临即‘他物’前的眩迷”。而这,不仅只出于那依稀迷离的莲蓬、仿佛润泽的荷叶,亦借用了版画的技法和效果,而得假以铜版那凝琼般光洁的质感和淹沙般涩粝的肌理。而这仿佛与依稀的图景又彷如吴、张笔下那“虽笔不周而意周也”的“离披点画”(语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其春况,作品《墨荷习作12》中,那一片清新的景象,荷叶在叶间潜隙中,在春天的悄然潜风里挺然而出;而在一旁冒出的一片新叶,薄枝如条柳,澹叶如垂烟,俊逸若飘云寄步,新洁若山浆盈馥。至若其秋象,作品《Tb0003》,万物芸落,菊黄雁来的时候,荷茎已经屈折,荷叶渐见枯黄,病叶兼加瘦枝,都在无声以言于时节之苦、动植之凋。而当中一二之笔,犹已应象种种、物类纷纷。牵碍干枯的疾笔,似是秋凉无蝉鸣的萧条,迟迟浸渍的墨迹,更似秋风蟋蟀趣鸣的孤清——虽本无荣辱之意,却犹叠相更生;又故去新来,良会难再之憾,悠悠然似难掩“日月忽其不掩兮,春与秋其代序”(辞见《离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