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九章17首。全诗写到压轴位置的倒数第二章,其实已经有了真正为全篇结束、卒章显志的结构功能。
因为从功能和结构上来讲,第九章的作用跟第五章相同,都是在历经“假如我是……”“假如我不是……”“谁说我不是……”的层层铺垫后,到此水到渠成般、斩钉截铁般地做出“我就是……”的回答,是一种“正反合”的功能。
如果说在每个篇章的每个诗节里面,大抵采取一种“波动式”的结构,亦即在格律的处理上,结构相近的前面诗行通过一个停顿连接后续的诗行,紧跟着首行的抑音节有一个扬音节,用扬音节作为后面跟随诗行的收束,停顿处没有句法的缺口,前面诗行就在相同的起伏中越到了后面诗行;第二诗节如法重复。全诗各个篇章的诗节乃至全诗的总体结构、格律都是如此,抑和扬的起伏贯穿始终,加之相对比较重视押韵,韵脚整齐,同时音步、音尺或者说音顿也长短参差有鲜明的变化,这样的结构就使得全诗诗节如同呼吸,如同大海宽阔的波浪在柔和的运动起伏。也如同废名所说的,“这一章波动到那一章,真像波浪似的,章完而句子不完,很有趣,章法的崎岖反而显得感情生动……”(废名:《废名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尽管废名这话是评价冯至的《十四行集》的,但用在该诗也是合适的。
而从整体观的结构设计而言,该诗第五章和第九章的诗节结构,显然在全诗中,就与各自前面的三个章节大不相同。这两个篇章的结构放在各自的功能中,显然就是框架式、“骨骼式”的建筑结构。跟他们各自的三个铺垫章节相比,该章节就既没有上升或下降,也没有增强或减弱,而是呈现一种并列和并置的结构,因此也更多是一种空间结构。这样的结构更加重在构成一种秩序、一种对称,诗意或者说诗思是从(空间)秩序中生长出来,时间作为文字行进中发生或释放出来的动力就被秩序给接收下来。这样的结构,显然有一种古典主义的造型特征。
从功能上来讲,第五部分和第九部分的作用就是“合”,从思想意义、情感意义包括调性意义上,都是一种“合”,是“和合”,是“回复”(希腊哲学家普洛克洛的正反合概念),是回环,是合题,完成对前面章节的一种三段式的结构,具有一种总结性和提炼、提升性的作用。诗人以一种非线性的、平行对照的方式,完成对前面部分的截流与合流,形成为秩序,从而成就了全章和全诗的完整和盛大。这其实正是一种结构的力量、格律的力量。这种总结性功能的部分,更多地体现为一种逻辑上的必然推演,一种水到渠成的自洽,是一种理念提炼,是中心思想或者说灵魂所在,也就是文眼所在。这样的结构起到了对所生发传递的精神内容的度的把握,因此,显出一种理性的力量。
因为是要起到回应“我就是风雨雷电”的如“我”所是,所以第九章上来仍是延续前面三个章节的所涉话题,如继续自陈自身属性、对人类的情感、见闻感受、所思所忆,并继续讲述人类优缺点、反思疫情所由发生的经验教训等等。比如第91诗节继续讲人“我”的隔膜、人类执迷不悟的痼疾、人类贪欲无边自作自受捅下的巨大娄子(连“天堂都漏雨了”,人类将何以自处?)。第92诗节也仍是对人类欲望炽燃及后果所做的分析——这些都是人类“虚情假意的狂欢”的结果。没错,诗人借风雨雷电的“我”之口,极其精辟而出人意外地承认“生命就是一场狂欢”。想来这生命“狂欢”论,颇具酒神精神以及尼采叔本华存在主义哲学的痕迹。
Ecstasy(狂喜、忘形;无法自控的情绪)源自希腊语ekstasis(站在自身之外),涉及一种奇怪的矛盾:当我们透过某些行为使自己与身体紧紧相连时,我们也超脱了身体,同时体验到一种沛然的无限感,感觉仿佛世界猛然洞开,而人暂时被释放。短暂的疯狂可以让人暂时性摆脱虚无,存在只是一个个片段式的瞬间,一切的意义都只在它发生的那一刻。生命是一个在存在与虚无中不断循环的过程——因为虚无而(随心所欲的)去做某事(狂欢式行为),因为这样的事(强烈的情绪波动)感受到存在,此事结束后重新归为虚无的状态。假如我们扩大“狂欢”一词的概念,将其定义为某种有强烈情感波动的行为,并假设通过狂欢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这样的狂欢大到战争爆发人命如蝼蚁,小到一次夸奖一餐美食,那一刻人们感受不到自身的虚无,沉溺在这样的行为带来的或快乐或痛苦的情感中。
存在主义认为,包括人的存在在内的所有的存在都是偶然的,是偶然发生的事物,即einmalistkeinmal一次不算数。人生是无法预料的,没有彩排和预演,所以每一个当下所发生的,都是偶然的产物。这样的偶然中充满着令人疑似发生的一切都是宿命的悲剧性美感。人类社会历史似乎总是受制于两种基本的冲动:一是对个体内在情绪的抒发,即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二是对外在理性所标画的超越世界的追寻,即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因为认为是崇高的、尊敬的,所以才敢于放浪形骸。这样的说法看似矛盾,实际上却是人们为自身毫无道理的行为寻找的最好借口。这样的狂欢本质上是虚无的,未必是出于快乐或者正面的情绪,有时候战争、瘟疫、末世来临的既视感同样给人带来万物皆虚幻的狂欢。激烈的情绪带来狂欢,而狂欢让人从自身外感受到身内的存在。
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就是一场狂欢,完全正确。诗人,或者说风雨雷电的“我”,在此只是说破了一个关于生命为何的迷思,或者说道出来一个真相。但“我”要指出,生命的狂欢,有外在的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得过且过、追求感官刺激和物欲满足的“虚情假意的狂欢”——这对大自然破坏和来自疾疫肆虐的灾难,何尝不是因此而起!而我们应该追求的是另外一种狂欢,一种内在的“灵魂深处自由的狂欢”——如老庄,如佛陀,如魏晋名士,如阳明之学,他们未必放浪形骸,但他们法天贵真,天人合一,消除我见我执,超越成见俗见,从束缚中解脱出来,独立自在,实践自我的完善、灵魂的高蹈超越、精神的自由解放,追求内在超越之路的人生境界,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狂欢。而“我”就是追求这样的狂欢,“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奉献/除了忍辱偷生/我什么都可以承受”。这也正是“我”钦敬的人类最可宝贵的“性情”哟。】
人类啊,你们还是重新校正你们的发展和精神方向吧,还是回到更加注重天人合一的内在超越之路吧。这是“我”的建议。
其实,这个世界对“我”来讲并无秘密。“我”看得清真善美,也明察假恶丑。“我让世界感受悲悯和同情”,却眼睁睁“又看世界承受苦难和无情”。这是怎样一种矛盾和无奈,“我”施以爱与悲悯,却无力阻止灾难的降临。这样的感觉之于“我”,“犹如战火纷飞而佛光普照/犹如痛彻心扉而交集悲欣”,各造各的业,各渡各的劫,各食各的果,众生所造恶业导致的战争瘟疫恶果,即使佛陀现身佛光普照也不能救脱。这样的无奈无助,是多么令人“痛彻心扉”的实存,又是多么痛彻骨髓的了悟!但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人类也罢,“我”也罢,反而能够起悲欣交集之感,悲的是众生的无明迷失以假为真以恶为善以丑为美仍将受苦无期,欣的是终于明白觉悟了这样的真理从此不再受到无明的蒙蔽而产生智慧解脱之乐。
“我”以如此百味杂陈的感觉看着人类,看着目前发生的一切。你们见过了“我”的“豪迈”“笑容”“挥洒自如”“慷慨激昂”“生生不息”,你们可曾见过“我”的“泪痕”“谦卑”“手足无措”“羞愧难当”“死去活来”?见过“我”的光鲜,可曾见过“我”的难堪?见过“我”的高光,可曾见过“我”的黯然?见过“我”的辉煌,可曾见过“我”的无力?是的,“我”有“我”的无力无助软弱消极,但众生万物置身困境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坚韧性和忍耐力,“就连荒凉旷野中的那一棵小草/也用它执着的摇曳告诫我/生与死都可以忍/还有什么不能忍”,是的,哪怕在苦寒环境中生长的一棵草,也会表现出来它的生的执着死的无惧,也能给“我”启示:生命力是可以如此的强大而坚韧!其实风雨雷电的“我”又算得了什么,“风雨雷电又将如何”?“看看坚韧不拔的人类吧/哪怕带血也要踏歌而行”,面对坚韧不拔的人类,“我”又算得了什么?
本来“我”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大地”“天空”“宇宙”“过去”“现在”“未来”“过去的过去”“未来的未来”“春夏秋冬”“东西南北”“天堂地狱”,“一切的秘密”,这所有万有各自的“秘密”,“我”都了知,“所有的秘密都在我的眼眸里”。但现在的“我”,“我”的“眼眸”啊,虽然“清澈”却又“迷濛”,“我”对自己的确信产生了迟疑——“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秘密”,尽管并非不可言说,一时却感“欲说还休”,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这“所有秘密”的“秘密”或者说答案,都“藏在秘密的去处”——藏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打开“秘密”的钥匙,就有解开“秘密”的答案。这个“秘密”指向的地方,“这个神秘之处就是可爱人间啊”,这个谜底、这个答案就是“我爱你,人类”!
因为爱,所以万物在“我”眼里没有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爱”,这是万物存在之始,万物运行之基,一切的存在都源自爱,源自生命对自己的渴望哦。了知这一点,何事何物何处何时还有不可知的“秘密”?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我的人间啊我的尘世/我的尘世啊我的爱人/无论你是否在等着我/我都会在你的目光所及处/日复一日地守望着你”——正如宇宙自然大千万有都在“我”的“目光所及处”,它们爱“我”,“我”对它们和它们的“秘密”悉知悉见;人类啊,“我”却是“在你的目光所及处”啊,正如它们会“日复一日地守望着”“我”,“我”一定会“日复一日地守望着你”。
爱,“我”的爱,可以“生生不息天长地久”吗?别说什么风雨雷电可以生生不息天长地久天地同寿不生不灭,那是没有的事。“我”也有“我”的生命周期,“我”也毕生都在苦苦追索“我”的道路和方向。仿佛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天意,无论纤尘之微还是个人之小,都不是存在的多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风雨雷电跟尘埃和人,并无二致。
人类啊,你也许不知道,“我”也会有恐惧,所以会“大声为自己助威”;也会有纠结,所以“我大吼一声”后“归于死寂”,“那是我与我在暗中较劲”,是“我”对自己不满意。因为“我”始终以赤子之心对待这个复杂的世界,“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终以单纯对付这个世界/注定我将伟大而备受创伤”——荣耀是“伟大”的冠冕,代价是“创伤”的留痕。伤痕累累的“我”呀,只想告诉你,亲爱的人类,“我就是我呀”,固执的“我”,执着的“我”,不计代价的“我”,无怨无悔的“我”,“我的我在我的人间”,‘我的我’所以是“我”、所以成为“我”,是因为“我”在人间,在“我”爱的人间,这是“我的人间”!
是的,这里是“我爱的人间”,是“我的人间”。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风雨雷电也有故国故园/天地苍穹就是我的故国/尘世人间就是我的故园/混沌鸿蒙就是我的祖先”,“我”有“我”的根脉、历史、来路和去处。太虚寥廓,肇基化元,鸿蒙初辟,混沌初分,万物资始,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我的祖先是一团正气啊/尘世文明就是我的子孙”,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我”就是从混沌初分时的那一团元气而来,那是“我”的先祖。元气敷布宇空,统摄大地,天道以资始,地道以资生。然后就有了风雨雷电,有了万物众生,有了尘世人间,有了人文初祖。这“尘世文明就是我的子孙”,是“我”的一代代子孙耕耘培育发明的产物。我们——“我”和你,众生万物,我们都共拥一个源头、一个来处、一个祖先啊,万物同源,人我本源,我们都是同一个家族,所以,“我的子孙我的子孙啊/所有的历史都是你们的族谱/所有的文字都记着你们的操行”。
但什么时候,人与天、人与“我”,开始出现了疏离,甚至人天殊途、人天相违、人天相斗,人类开始违背自然大道、宇宙意志,“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看着“人类一次次的轮回”,“又眼巴巴地看着/人类如此执着地/向未知的远方奔去”,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走向万劫不复。
“假如人类走得足够遥远”,如果人类真的走向万劫不复,因此灭绝消失,那“我”就只能回归“我”的祖先之地,回到“我”的故国来处,重回源初混沌之始。这对“我”来讲尚有去处,消失了生命后的地球仍然也在运转,苍老的时光岁月也一如既往月落日出。这都没什么。“我”仍也可以在宇宙、星际,到毁灭后的地球任意游荡,“只是没有人类的风雨雷电啊/是多么的孤苦无依”,没有了人类的风雨雷电还叫风雨雷电么?没有了“我”爱的人类、人间,“我”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将有何依附?
“我就是风雨雷电啊/我就是风雨雷电/但若果没有人间/若果没有人间”,第99节顺第98节,直接过渡下来,以重复的方式,再写如果没有人间、如果人类消失后,“我”将何去何从。第一句“我就是风雨雷电啊”是结构体例的要求,第二句“我就是风雨雷电啊”是为强调、感慨、叹息。其实,这第二句的潜台词不同于第一句的例牌自陈,其本义却成为:“我”是—虽然“我”是—虽然“我”是被认为强大的风雨雷电。“但若果没有人间/若果没有人间”,语义紧接两遍的“我就是风雨雷电啊”,情绪、心境却有一种转折关系——虽然“我”是风雨雷电啊,但如果没有人间,如果“我”没有了人间的凭借和情感归宿,那么等待“我”的命运将是什么?“我将何去何从/我将魂归何处/我将无名无始/我将成为孤魂野鬼”,“我”也许可以回归太初、原始、混沌之气,但“我”还是“我”吗?“我”还叫风雨雷电吗?“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到哪里去”都将统统变得不可知不可解,成为“无名”者,没有身份者,时空中的没有本末终始的来历不明者,乃至成为星际间无处流浪的孤魂野鬼。
好在现在,该庆幸的是,“我还是风雨雷电啊”,“我依然是风雨雷电”,“我”还是“我”,“我”能知所先后,能近大道天理。人类哟,托你的福,“我”还能辨识出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人间虽有难,人类虽遇险,人们虽遇险,但并未走到末路穷途,尚不至于走上绝路。“人类哟你要为我好好活着/不要有战乱之苦不要有瘟疫悲催”,你好好活就是为“我”好好活呀,我们共一个家园,但愿不要再有战乱,不要再出瘟疫,我们相互扶助,同甘共苦。“我是你的风雨雷电啊/我是你的风雨雷电啊”——同样结构的重复再次出现,表达强烈的情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们就如同命相依、同气相求、同心同德的夫妻,在这个“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尘世间”,“而我就是那个世外的多情郎”啊,“我”与你的爱,如同人间恋人并超越恋人之爱,像极了尘世间最热烈美好忘我思念的情感。
如前所述,在诗歌的行进中起到重要起承转合作用的诗节,第33节、第66节,分别起到了营造两个小高潮的作用,第33节是对前三分之一的一个“合”,第66节是对第二个三分之一的“合”,那么,这个第99诗节,很有意思的是,其实其于全诗的功能也颇有第33、第66诗节的神奇之妙。不管诗人有意还是无意。正是在这个第99诗节,每个诗节最后都会出现的那句表白“啊!我多么爱你,人类”,在这里就不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出现了对这句话的深化和具体化——“而我就是那个世外的多情郎”——像极了闻一多的《一句话》: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确实,就有这种爆发性,这种如同电光火花的爆炸性,“我”是怎样的爱着你,人类?就是这样的情感,“我”终于说出口了!从这种解密的意义上讲,这个诗节的功能也自当是全诗的重要一环。至此,也许全诗基本上完成了叙事的各种可能,接近于完成。
从这个诗节再往后,应该就属于一种最后阶段的回环和优美舒缓的抒情,不会再出现更加强烈的情感和复杂的运思了。且看第100节往后怎么来收和合。所以作为读者,或许可以换用一种放松的心态?不妨来看诗篇最后的几个诗节。
第100诗节,所述关于风雨雷电性情、品质、属性,相对来讲,还是对前面诗节已有表述的呼应或者重述,如风雨雷电的“高贵”“自由”“慈悲”“正义”“深邃”,包括决绝执拗(“即使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让灵魂游荡于人间”)等,让人感叹这样的不离不弃、忠贞不渝、恒久忍耐,是一种怎样惊天动地的旷世之爱(作为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爱,自然并不是专指男女之爱或肉身之爱,当是一种无法简单归类多种情感混合的非世俗意义上的精神之爱),从而也是一种崇高果敢、狂喜忘我、悲欣交集、痛苦与忧惧混合,并隐隐不安患得患失,是一种具有一定悲剧感从而也是感伤底色的爱。是的。崇高的,神圣的,哀恸的,至此呈现出来该诗全部的基调,总体的情调。
第101节写出了这种爱的代价,也是性格即命运的后果——“我”爱着人类,“我”爱着大地,“我寻找知音寻觅真情/我追求理想追逐真理/我不眠不休生生不息/我呐喊呼号力竭声嘶/我终于扑倒于大地”,如艾青笔下的《我爱这大地》——“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精疲力竭再也坚持不住的风雨雷电啊,“终于扑倒于大地”。此时也顺承了第100节中的誓言“即使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爱的代价啊。但,“我”没有死,是“大地母亲把我轻轻扶起”,并以“微弱而不绝的叹息”唤醒“我”、安慰“我”,让“我”重获生命的活力。大地母亲啊,她也遭逢苦难痛苦忧惧,她也身心俱疲声音“微弱”,是“我”不忍再见她苍老憔悴的容颜,不忍再让她担惊受怕,所以,当“我终于苏醒于田野沟渠”,“我拔腿狂奔扬长而去”。也许“我”的离去过于仓促、慌张,不合情理,不近人情,那就“让后人去缅怀和质疑”吧,“我”情非得已,自己的苦自己清楚,自己品尝。
这是“我”的隐秘,“我”的忧伤悲戚而强作掩饰。爱,就会受伤。就会为情拘牵而往返轮回承受因果,所以“我千千万万次死去/又千千万万次生还”。但“我”总是无法摆脱情之执迷,所以生生死死生死疲劳并没有让“我”觉悟,“我依然参不透生生死死”,仍然不能看透生死的假象,无能看破造化的诡计,仍然一次次一遍遍继续“往返地狱天堂人间”,生生灭灭,周而复始,没有片刻止息。“我”迷恋生,但也并不惧怕死,在生死轮转中,“我”以生死无惧的勇气,获得了摆脱形骸制约灵魂不死的“永生”形式——“我”是固执的风雨雷电啊,“我”就迷恋着“我”的此在方式,不愿去寻求解脱之路。所以,“我”成为尘世间的灵魂不死者。“我”周游于辽阔的旷野,穿行于“旷野中伫立着的历史的废墟”,“历史的废墟回荡着我的气息”——在人迹罕至之地,被人间遗弃之地,曾经永恒与辉煌之地,曾经有“我”的存在,现在仍有“我”的存在。这是“我”的有意造访,“我”怎会忘却这里,怎会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事,这里的历史。在此废墟之地,“我”想说的就是:“微笑着面对未来/未来是永恒和辉煌。”过去的已过去,现在的正持存,未来的还未来。曾经的辉煌永恒辉煌,朽败和逝去的只是形式和物质,而不是本质。现在已在,未来会来,让我们追求永恒和辉煌吧,光明永远在前,辉煌永远无尽,永恒和辉煌而不是苟且和阴暗,才是人类的未来,“未来是永恒和辉煌”。
所以,亲爱的人啊,或者聪明的你啊,可不要只把“我”当成风雨雷电,当成一种具体的可见可感的物体,不是的,“假如你只把我当成风雨雷电/那是对我最大的不敬/犹如这地球上的诗人/假如你只把他当成诗人/那是对他最大的亵渎”,“我”不仅仅是物,正如诗人“他们本就是风雨雷电”,是人中的通神者、用语言建立秩序传达大道者一样;“风雨雷电本就是万物之灵”,万物的灵魂、灵性、神奇、神性皆汇聚于“我”,“我”与人类拥有共同的光荣与智慧。
我们都是万物之灵,同是大地之子,同是起源于宇宙太虚混沌中的一团正气,不过“我”还有不及人类之处。“我上天入地”其实并未遇到过真正神通广大的“真神”,也没有见过传说中修炼升天的人物,他们的故事都只是传说而已。但“我”知道,所有的先知、圣灵、伟大心灵导师、各路仙佛神灵,“耶稣佛陀耶和华/菩萨湿婆玛利亚/天主梵天毗湿婆/太上老君安拉胡/所有被人膜拜之真神”,他们其实“全部来自烟火之人间”,人间、人世、红尘、娑婆世界,其实才是真正的修行之所、得证菩提之地。人生难得,人世难逢,人生纵有八难八苦,但只有人才具备暇满(相对其他非人众生而言,更具闲暇而自由)人身,才具备最基本的生活条件,才能稍微从容的探索灵魂上的事。看看吧,“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只有人,才提出要“认识你自己”,才自豪自许“人是万物的尺度”“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
烟火之人间,是最可宝贵的。所以“我”才格外珍惜人间,爱着人间,盼着人间的不被染污、不被沦陷,恳请“人间哟你要为我好好活着”。
也许,你要说“我强大无边”,但“即使我强大无边”,即便真的强大无边,哪怕更进一步,“甚至即使我无生无灭”,但“我”也仍是“弱小的生命噢”,最强大的生命也有弱小之处,再雄强的力量也有弱点,再伟大的神灵也有情感。但“我”再有软弱、脆弱之时,“我”却始终是骄傲的风雨雷电啊,一次次激烈的爆发是“我”的常态,“你不必惊讶于我的爆发”,这没有什么,“但你是否记住了我的沉默”?你最该了解的应该是“我”的沉默,爆发后“我”的沉默,“我”为什么沉默?沉默为何?“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是的,“真正的沉默必在大悲之后”,是大痛苦大悲恸之后的欲哭无泪或泪已流干,不是在沉默中爆发,也不是在沉默中灭亡,而是天地如此静穆之时,“我”的沉默是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的凭吊,是痛不欲生之后的无语凝噎,是痛定思痛,“犹如你记住了2020年的春天/和这个春天所有的折磨与思念”。是的,这正如你所记住的“2020年的春天”,这个春天,疫区人们所遭遇的所有的威胁与伤害、折磨与摧残,所给你烙下的伤痛、煎熬与印记。正如疫区人们的痛,他们的忧思,他们的呼告祈求,为言语所无法企及,无法表达。“我”的沉默,正是如此。
灾难终将过去,生活仍要继续。终于疫情渐除,灾难平息,人们渡过劫波,天下重归太平,“我又一次逡巡于美丽的世界”,“花好月圆,梦幻人间”,不久前还是地狱般的城市恍如换了人间,颇有几分梦幻色彩,让人不敢相信眼前的太平盛景是真的。
这个春天被泪水所浸泡,又哭干了所有人的眼睛,这个春天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有太多的战战兢兢忧思惊恐,有太多的亲人、友人、有缘之人、萍水相逢之人之间的守护和互相支持,有太多的等待和等待中的希望和无望。有感于此,“我再次沉默于2020年的春天”,“我”在猜测,“这个春天是否只有等待没有爱情”。是的,“我”也在这个春天等待,可是“另一个世界读不懂我的等待”;其实“我们”之间也有爱情,但另外一个世界,“当然更读不懂我们的爱情”——人间的世界,不会懂得“我”风雨雷电所等待的是什么,在等待谁(“我”所等待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人间重现美丽新世界);人间的世界,也不会懂得“我们的爱情”所爱的是什么,是怎样的一种爱(“我”的所爱是人类,人间,永不止息的爱)。另外一个世界,“我”之外的人类读不懂没关系,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在人间,是谁曾说过/沉默是痛苦的至高见证”(“我”见证了至高的痛苦!所以“我”保持沉默),“可是在人间,又有谁说过/就让沉默的痛苦作证”(就让沉默的大多数、让无声的痛苦者的痛苦来作证,来为历史作证吧!所以“我”需要沉默)——“我”选择沉默,是让沉默成为“我”的和所有不幸者的痛苦的见证,更是为了让无数无声者的痛苦为历史作证。
这苦难经历,就当是我们心智不成熟的代价吧,当作我们成长的必然代价吧,遭逢并从这次的瘟疫中幸存,就“让我们再长大一次吧”。这是“我”“手拙嘴笨”向尘世所告诫的另一句话。
第99节之后,本来以为诗歌到此,就基本穷尽了主题所规定、诗情所设计的叙事抒情功能,应该可以进入以回旋式的奏鸣为主要特征的最后阶段了。——但不!我们看到,从第100诗节开始,全诗的情感强度并无耗减,而且强度反而加大——第100—102诗节,以悲怆语调,说出了风雨雷电与人类之间旷世之爱的苦涩情感;而终于,在第103节,说出了全诗对于风雨雷电的定位和最崇高的致敬——“风雨雷电本就是万物之灵”!应该说至此,全篇的主题,亦即颂诗的主部主题表达才得以完成。然后,经过第104节的过渡,从第105节开始,诗歌将最后的三个诗节全部给了副部主题——2020年春天,这里的人的生与死,这里的生死所由引起的反思。副部主题仿佛一下子颠覆性地完全成为最强音,从前面主部主题100多个诗节的声响中顽强地突围出来。
第107节以征引梁任公《少年中国说》中的一个句子及语义收尾——“噢,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人间的尘世,尘世的人间/啊!我多么爱你,人类”——经此一役,度此一劫,如凤凰浴火,如脱胎换骨,天道沧桑而天道无情,惟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敬畏天命,才是出路。一个崭新的人类啊,正在生成,正在成长——“我”期待、“我”祝愿,“我”迎接、“我”欢呼,尘世将成为这样的尘世,人间将成为这样的人间——“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尘世,“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人间,“与天不老”的国家,“与国无疆”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