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四章12首短诗,12个诗节。写的是“有了人性”的“我”对人类的深情。
是的,如果有人说“我”不是风、不是雨、不是雷、不是电,也都没关系。本来风、雨、雷、电,都是名相上的称谓,“我”的名字,是名之为风,名之为雨,名之为雷,名之为电。“我”是这样的事物:名之为风的“我”,有形象,有面目;名之为雨的“我”,有喜悦,有忧伤;名之为雷的“我”,有快活,有愤怒;名之为电的“我”,有柔弱,有刚强。人类如是,“我”也如是。“我”如此,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因为“我”拥有了“人性”,从而,“我”就成为“人类的另一副模样”,成为人类形象、情感的映照和投影。
是的,“我”与人类同体同情同理心意相通,“我”参与了人类的历史,见证了人类的传奇,熟知人类的故事。“我”可以随口喊出一个个古往今来英雄豪杰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在风中一遍遍一代代传递;“我”可以用雨幕丝缕装点一座座城市一个个村庄,每处都如梦如幻像极了你所魂牵梦绕的家乡或理想中的家园;“我”的声音只要你填上词,其激越、其雄壮、其苍凉、其锐利,像极了一首“进行曲”。而当你忆起“我”时,只需闭上眼睛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那种“生死之间令人怦然的爱意”——恍若生离死别的爱情——令人心动,令人心伤,转瞬即逝,华美绚丽——像极了生死之恋。这都是爱呀,全是爱,只有在世间、在人世,与有情众生、世间人类发生关系,才会让这爱得以“留连”,也只会在人间“流连”。
“我”爱这尘世、有情、众生、人类,“我”愿意为人类赴汤蹈火、奉献、守护。作为风,“我”愿做“披荆斩棘的清道夫”,“为后来者蹚开一条条血路”,如人类中的革命者;作为雨,“我”愿做“不知疲倦的先行者”,“为后来者种下一片片杏林”,如人类中的改革者;作为雷,“我”愿做“振聋发聩的预言家”,“为后来者准备百千个锦囊”,如人类中思想者;作为电,“我”愿做“慈悲为怀的苦行僧”,为救度众生讲经说法求证大道而始终“匆匆疾行于旷野中”,如人类中的布道者。人间的事,大抵如此,“我”悉知悉见,见证着,参与着。风负责开拓,雨负责种植,雷负责思想,电负责灵魂。这就是“我”的人间情怀。
“我”还有“我”的乡愁旅痕,有“我”的惦念牵挂。当“我”到远方漂泊时,“却执着地寻找故国家园”,试图发现与她相似的痕迹;当“我”“流浪江湖”时,却在心里念念想着唐诗宋词的故乡记忆;当“我”“轰轰烈烈”惩恶扬善代天执法时,却处处小心生怕误伤了每棵村头的老树;当“我”“纵横驰骋”列缺霹雳雷电相击时,却怀着心事生恐点燃了每个老宅的屋檐。如果“手搭凉棚”就可以望见故园,如果“自备缰绳”就可以下船上岸,如果挂个“免死金牌”能让老树免遭误伤,如果可以“立字为证”能让老宅免受电焚,那该有多好!“我”总有太多的牵挂和心里的柔软,“我”知道,“每个老宅屋檐哟连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让“我”怎忍心无所牵挂无所忌惮无所顾忌?啊,每个人都有来历,每个人都有今生前世,每个生命生而自由而灵魂尊贵、不可替代,每个人都会把最后的目光投向故园家乡!他们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
“我”有“我”的执着、坚韧、顽强。作为风,是从来不惧前路崎岖不平的,从来没有过不去的坎;作为雨,是从来不惜汗水泪水的,从来不唱高调“说什么负重前行”;作为雷,是从来雷霆万钧炸开堡垒敲碎顽石的,从来不自我吹嘘居功自傲,只会“庆功宴上默不作声”;作为电,是从来冲破屏障撕裂黑暗的,从来不认为这是什么“奉献”,“我”只是做着该做的事。这勇往直前、忍辱负重、勠力前行、任劳任怨、功成身退、不求回报,是什么?这些都是人类的美德啊。而“我”不过是在“以人类为师”,向人类学习。尽管人类并不以为意,从来保持对“我”的距离,从来不把我视作他们的亲密同类,“不以我为荣”。但“我”却以人类为师、以人类为荣,夙兴夜寐,“日夜煎熬”,“只为留守在人间”,守着人类,护着人类。
“我”有我的本心,“我”的“初心”,作为风,“大风起于青之末”,再大的风,也有最初的缘起,有细微处的开始;“我”有“我”的行动准则、行为方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悄悄地来,呵护备至地滋润万物;“我”有“我”的“奋斗”目标、精神气魄,作为雷,“九州生气恃风雷”,天下因“我”而龙腾虎跃,万马齐鸣,振作抖擞;“我”有“我”的抉择方向、选择目标,“电行半空如狂矢”,电火雷车下九关,如漫天箭镞射向死敌怨毒,杀伐决断,不留余地。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啊,你看,“我”的初心,从风而起,从青之末而起;“我”的善念,系念于人类疾苦,从忆念人类悲苦呼号而起。
至第33节,全诗积蓄的力量获得了第一次的激越爆发,如晴天霹雳,如遏云裂帛,义无反顾,惊天动地。是为一次合奏,一个高潮,一曲宏大的合唱,形成全诗第一个回环。这一节,去掉了柔和舒缓的“啊”字,直接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做宣告、宣示、告白。“谁说我不是风”,“我”是风,是风,是风的“我”,“我为这个世界保守秘密/又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是风,就有风的坦荡,风的直率,风的雷厉风行。对于隐私“我”不会捕风捉影,不会信空穴来风,而是守口如瓶不会走漏风声;但对为害作乱者,满城风雨却不会让真相被蓄意掩藏被有意掩盖,“我”会要让真相裸露于风中大白于天下,让作恶之徒恶行之举闻风丧胆。“谁说我不是雨”,是雨,是雨,是雨的“我”,“试问这世上谁比我笑得更灿烂/又有谁比我哭得更忧伤”,是啊,和风细雨的“我”,杏花春雨的“我”,春风化雨的“我”,是何等的愉悦、灿烂;而风雨如晦的“我”,凄风苦雨的“我”,风号雨泣的“我”,又是何等的哀恸、忧伤。“谁说我不是雷”,是雷,是雷,是雷的“我”,“爆发时天崩地裂/沉默时地久天长”。“谁说我不是电”,是电,是电,是电的“我”,“当我完整地破碎/我就在破碎中完美”,当“我“在天幕之上炸裂而出纵贯天际,像不像是天空的破碎、云层的破碎?但这绚烂强光一闪而后,破碎的天空恢复如初,完好如初,完美如初。多么像撕裂之后的修复,苦难过后的喜悦,大恸之后的安静。
这一节的激越合奏之后,接下来的第34节,马上就又进入了柔板、抒情的慢板,进入宏大恢弘的合唱之后的私语、内省的吟叹。反思自己的矛盾、无奈,诉说自己的做不到、无力之时、无力之处。比如,作为风,不是总能吹散树林中的迷雾瘴疠,可能也不忍吹干墓碑上伤心告别人的泪迹;作为雨,不是总能落到苦旱之地,让干涸的小溪重新流淌,让枯黄的草原重新变绿;作为雷,不是总能震慑制止恶徒的霸凌行径,朗朗乾坤下也会有正不压邪邪恶横行;作为电,不是总能为世界指引正确方向,人类一次次误入歧途彷徨歧路自挖陷阱自断后路张狂自大不知畏惧。
面对人类的弱点、缺陷、愚蠢,这种种的病毒,“我”无力阻止无能预警有心无力,但“我”也竭尽了全力,耗尽了心力。作为风,“即使我身居陋室/我也心忧天下”,但一有机会就会出去跟世界融为一体;作为雨,即使“我”在边远偏僻之地,“藏身于沟壑小溪”,但也向往着大江大海,一有机会就汇入激流的汪洋;作为雷,即使“我”喉咙喑哑发不出大声或发不出声,也无力从一地赶赴另外一地,但仍念兹在兹温恭朝夕心系天下随时牵挂;作为电,作为有形无形、自然人力之电啊,即使“我被禁锢于铜墙铁壁”之中,地下暗室之内,也一定要“尽情燃烧自己”发出光明照亮人间,这正如“寒夜雪地”的“那一堆不死的篝火”,给人温暖给人希望帮人续命。
“我”竭我所能,能救一个是一个。“我”知道“我”的局限,但“我”并不畏惧,从不退缩,无愧于心。所以,作为风,“我”敬仰一切值得敬仰的人类,“我”向那些勇往直前不畏艰苦视死如归大勇大智伫立在风中的逆行者敬礼!历史的荣光与苦难在“他们坚毅的眼眸”中映现(此时的武汉、湖北、中国、世界所有疫区的街头、医院、社区、道路,他们出现在一切需要他们出现的地方)。作为雨,在“烟雨迷蒙里”,在迷离不清中,“我”仍在点点滴滴的痕迹中,试图把握历史的细部,了解历史的真相,进而穿透现象,复盘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何由发生,何以至此?“我”所关注试图叩问的历史,不惟此地此疫,还有更宽广更纵深的天下兴亡、朝代更替。作为雷,长夜漫漫,风雨如晦,为打破这绝望煎熬,“我不惜于漫漫长夜里毁灭自己”,怒吼呐喊,震动天地,甘愿粉身碎骨,只为了能“撕开黑幕让鲜红的太阳”在“黎明前”“冉冉升起”。作为电哟,“我”的生命也是尊贵的难得的不可替代的,“我”也珍惜“我”的“鲜活的生命”,但为了理想,为了人类的理想实现,为了人类的理想“美若云霓”,“我”愿为人类“死去复死去”。惟望每次的电闪雷鸣都能唤醒一个灵魂唤起一个良心。
是的,“我”是坦坦荡荡的。作为风,“我追求我的自由”,“我”视自由为生命、为底线,毫无妥协余地。作为雨,“我歌唱我的慈悲”,众生平等,一视同仁,普渡众生,悲愿无尽,这是我的弘誓大愿。作为雷,“我”要主持正义,呼唤正义,守护正义,护持正义是“我”的职责。作为电,“我”要拥戴真理,彰显真理,宣示真理,捍卫真理是“我”的本分。“让非议者非议去吧”,“让非难者非难去吧”,“让嫉妒者嫉妒去吧”,“让诽谤者诽谤去吧”。“我”清楚人间世界圣俗同处、道魔混杂、正邪相依、善恶参差、忠奸难辨。这是人的局限,但不妨碍“我”的爱。
是的,“我”是清清白白的。作为风,对于污垢尘埃,“我”“风卷残云”,不容“心灵的天空”有丝毫“纤尘”;作为雨,对于万物众生,“我”广施博爱,“我”的“慈悲”“柔韧”而“绵绵不绝”;作为雷,“我”代表着正义,“我”的意志力量无坚不摧,不可动摇,“不可战胜”;作为电,“我”代表着理想,“我”的决心热情电光石火,炽热无边,如“永不熄冷”的“熔炉”。
至此,到第四部分最后这一诗节,全诗再起一波,又一回环,推向新的一个高潮,并回到了副部主题,直面了现实处境(抗疫),回到了初衷——“哪怕瘟神一次次吞没鲜活生命/只要人心永远埋着不灭之火种”——在在映现诗人的现实关怀,不是无病呻吟,不是为文造情,不是风花雪月,不是漂亮口号,这些都不是。“我”无时不在关注着疫情的发展,无时不在关切着疫区的人民,无时不在焦虑着人们的安危,无时不在感动着白衣天使们的忘我,无时不在思考着抗疫政策的制订,是的,“我”与疫区休戚与共,与疫区人民感同身受息息相通。是“我”,是“我”,是“我”——诗人的“我”,风雨雷电的“我”,现实中身处中国一隅忧心忡忡心急如焚众生一员中的“我”,“我”是复数的,“我”不仅仅是“我”。
【《假如我是风雨雷电》中经常以第一人称发言,这个第一人称的“我”究竟是指诗人本人,还是诗歌形象,抑或虚构的歌唱者、吟诵者?这个第一人称功能何在?
通过检索,可以发现全篇总共使用了1006次“我”,213次“你”,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在这1006处“我”中,题记部分除了引用部分的“我”,其他都是指诗人自己,包括“我多么爱你,人类!”中的“我”,也跟正文108个诗节中重复了106次的这同样一句话中的“我”意思不同,后面的这句话中的“我”,指的是“风雨雷电”这“诸神”或“半神”的形象。
第1节中的“我”,可以说是一个虚构形象,并不是诗人自身,而是将风雨雷电作为一个虚拟主体,抒情主体、故事化的主人公,以这样一个诗歌形象来出现,它来忆往昔观现世思未来。这个虚构主体、诗歌形象实际上是“我”的功能的主要用途。只是这个“我”是可以分身的,可以分别化作“风雨雷电”中任一个,也可以将“风雨雷电”合二为一。但这只能强化“我”的神通而并不影响作为抒情叙事主体的作用。
第2节开始,一直到第54节也就是五部分结束,都是如此,呈现一个稳定的结构。到了第六部分,也就是从第55节开始,“我”开始出现了“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整体的“我”又有意地进行分身——“风啊——就是我的故乡/雨啊——就是我的田园/雷啊——就是我的果实/电啊——就是我的炊烟”,这里整体的“我”分身为世界的4个部分、4种表情、4种情感、4种精神。这里的“我”,因此就成为郭沫若《天狗》中“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那样的“我”,是“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那样的“我”。奇崛热烈,激情四溢,如雷霆如瀑流,不可遏制,不可阻挡。
全篇每节的最后一句,诗人也都设计了一个第二人称“你”,这个“你”的指向很明确,专指“人类”。不过从第10节开始,“你”的出现频率增加,也开始不再只指“人类”,而是有了更多指向。那么,这个第二人称的功能又是什么?相对来讲,第二人称“你”的功能不算复杂,除了指代与风雨雷电对应、对话、倾诉对象的“人类”,另外不多的“你”,偶有指代诗人本人“我”或虚构的吟唱者“我”的对话对象相当于听众或读者的“你”。
这样一来,第二人称的“你”,必然与“我”之间形成对话,就形成一种情节转换。“我”与“你”共同在场,功能上来讲,意味着一次次对话的展开,这无疑是颂诗中的“我”对另外一个在场者的直接互动——这也正是颂诗中“我”的戏剧角色。这是一种非常符合现场情境的高妙笔法。当读者或听众听到“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形成一种在场感,从而将读者观众卷入颂诗的朗诵或演唱的情景。这就是说,通过这种写法,诗人既形成一种颂诗的内部对话,又形成一种与读者/观众之间的潜在对话。对话是戏剧的本质特征。这样诗歌的戏剧性就出来了,因此,这也是该诗可以表演/演出的一个特点。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说明了该诗作为颂诗,与人类和民族国家共同体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意图,这样的诗歌,一定需要朗诵,通过表演(或演出),才能道成肉身,澄明得以敞开,最大可能地进入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