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形象上的“依稀”,其所相偶匹的,是心中那份“着迷”。奥托《神圣的观念》:“‘着迷’这一非理性的念头,其或平行、架构于一些理性上的觉念。他们是爱、宽仁、怜悯,以及安慰;这些都是生活里,心理中的‘自然’——只是(这些观念)在这里被视为严整与完备而已。”
范景中尝说:“(董小明的墨荷)使我们的思绪穿过那清露未晞的景色,而沉浸到对传统的解读和回忆的情态中”(范景中《此情可待成追忆》)。董小明先生的作品,在四季时变里,透出了不同的“自然”情感,纷至以那令人“着迷”的种种念头。其秋,作品《水佩风裳7》,夏炎渐微,风烈朝霜,凉风倾至,夏天盛物亦已多隐沦,秋天干枯的荷花茎枝连蔓着,为那不惜人物的秋风所摧败的荷叶如月夜般清削——尽管尽力舒展,不甘蹉跎,尽管戚戚畏惧,不落于日月。其春,作品《墨荷》,两片卷荷,半心圆开,若相顾盼,似相扶持。黄绿色的调子里,矗立正中的两茎荷叶,挺秀姿,敷逸豫。如磐石般坚定展伸的卷叶,不邀世赏,不畏明移——不屑着虚浮与迷惘,蔑视着焦虑与忧伤。荷叶在一敧一反、一正一侧的对比下,倒让人有一种怡然、宽慰的感觉;或许是两片荷叶当中的罅隙,在稳重、自持之外,却又有着一丝透气、些许轻松。其夏,作品《墨荷写生4》,夏日雨后,英英白云下的淋漓芰荷,越发出若寥寥拨弹的琴弦的泠泠清音,声若夜阑,而意近松风——知音不多弹,悬心不待曲。而那被雨水沾湿的荷叶,如青溟般深阔,浅染洗去了铅华,如树烟一般,萦绕着茎、叶、莲蓬,慢慢地散开去。而在参差的荷影里,轻重的荷香中,清扬如美人,清尚若君子——这是一份眷怀之意、静洁之美、寥远之心。其冬,作品《墨荷习作13》,在耸枝櫂茎间,是独高于欲坠的青房,是几近凋落的莲蓬——没了残荷的偎托;更没了圆叶底下那锦麟游泳、蛙鸣鱼翔的热闹。放眼所及,一是残荷的身影——那繁华落尽之景,那生命顽强之证,那岁月沧桑之戚。而北风逐寒,南风还暖,物与性相随从——从而思之,或将此意,则会减去由此所成的几分悲凉,增益些慰藉——至以添加许多不忧惧、不忧患的自若。
而在这光洁的沉静与粗粝的奔突中,不定难捉的仿佛和确然油生的情意里,貌状的动静及意念的起伏,似乎都由其自身不言而自明,似乎情意又都是那么亏缺难平,又都是那么欲辩忘言——就若奥托之所言:“‘即就其所理解’,而其所悟觉亦仅此而已,而终究不能更明瞭多一点,多一些。”实然或惑淆乱之已惘然,换来如如似是之已了然——虽然当中有些许神秘主义的成分。作品《铜板墨绿》,那妆上绿色油墨的春荷,在铜板上,蚀刻而出,似在春和景明中,辞寒带暖的春风里,沙沙作响。片片相掩遮覆的荷叶,虽乏芳菲夭夭的热闹,却又如春风起疏花般清泠,叠叶相对,掩翠顾抗。而当中的,是一片如月色开云间一样的清素,是一番如飞花乱宛柳般的参差。作品《屏风—墨荷》,在暖暖夏风下,排绿铺翠的荷叶,如薄烟一样相笼覆,分不出彼此。画中,那颤动的边缘,好像夏虫们在热浪下,在映身荷叶的绿荫里,欢适踊跃般歌唱,棹舟桡碧般急响。而这一切,似乎都在愉快地蹈舞起歌——直若花影外、绿丛边那蜂蝶的飞舞动翅,若幽谷里、深林上那黄鸟的间关和鸣;而要定眼再多看几眼,似乎又都是那么悄然无声,寂寞无偶。而这,于空间中,在时间里,艺术形象所触发的想象,以及由此而唤醒的兴致和兴趣,都以幻化作意,生成具有情意、延图的景致,一段可以被意会的艺术样式。唐人朱景玄尝评吴道玄的作品,道:“但施笔绝踪,皆磊落逸势。”(见《唐朝名画录》)——既具绝踪的笔体,又怀磊落的意趣。
“不管在第一眼见到那些艺术运动之时所感觉到的何如‘疯狂’,然而时至今日,却很难去说明那始终如一的,艺术家自我发见的,期于跳出艺术‘死结’的尝试。”即就以“艺术家”而言,中西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在他们的时代里,可以改弦易张之前的艺术模式——要么在形式上乙乙以求变,要么在材料上孜孜以索新。畴昔吴道玄“因写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他值见蜀道山水,以其乱石崩滩、危耸崖绝入画,仍气势之卓荦,挺崩摧之逸绝——自有意韵的山水作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可以考虑,除以两相睽背的关系外,仍有含容全部可能性的关系……假定这个‘全部’作为先验的境地,且前于那共有于‘全部可能性’之性的,尔后所生发出的那些物物种种之可能。”
在当下,这个数字化复制、传播的时代里,这个人工智能用于创作、生产的技术条件下,这个“画入时样”(借李克恭辞)、“师心纵横,不傍门户”(徐渭语)的思想环境中,我想,正是在这个“全部的可能性——含蕴那先验里事物的单独可能性”的意义上,就我而言,不管董小明先生“摒弃稿本而直接用Photoshop的‘滤镜’来处理摄影——时而‘模糊’,时而‘涂抹’,时而‘羽化’,时而‘扩散’‘拼贴’——水墨的偶发效果与数码的规则变异互相交会”,又或“用墨线略略勾出形象,然后泼水淋漓,晕染背拓,或印之杂纸,或印之琉璃”,甚或“通过胶片,用感光的手法将荷花复制到金属板上,进行层层腐蚀,待深浅不同的图形渐渐显露出来后,再用油彩涂绘”(皆见于严善錞《水盈科而后进》);他的艺术,与其说是一件件的作品,毋宁说是一种样式——可以移绎于铜板,绘画于纸本,覆设于印刷,施及于装置之上——体现了在这复制时代下艺术性的可能。在20世纪90年代就提出“城市山水”的董小明先生,在他“墨荷”的艺术实践中,其所形成的“墨荷”艺术样式里,其实是他一如既往地好学深思:艺术的未来可能是什么,其本身应该有什么——当然了,思索未来,并不代表轻视过往。“至今刻画之家,列其模范,曰曹(不兴)、曰张(僧繇)、曰吴(道玄)、曰周(昉)、斯万古不易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我以为,当下,那艺术范畴里依然不变的,或许就是这所谓的“样式”了——是“样式”而非“形式”,用康德的话说,这是“先验的图式”。
【作者单位】 深圳公共文化艺术创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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