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向世界”的图景
在现代社会,景观并不是一种自然的产物,而是社会的产物,景观和社会之间充满了互动关系,是一种人为的、动态的建构过程。无论是《流溪》,还是《潮汐图》都构筑了一个复杂的、充满变动的景观世界。
《流溪》的标题来自张枣儿母亲少女时代所生活的林场,张枣儿在母亲去世之后,曾专门去到了母亲生活过的地方。张枣儿发现,流溪林场已经变成国家森林公园,而且所有的景观都是“二手的”。“都是次生林:那些人工种植的、假模假样的、长在原生植被废墟荒冢之上的补偿性二手货。我在假货间穿行。”风景已变,沧海桑田。当从林场来到咸水城后,母亲要面对着一个多变的、复杂的,充满着现代性冲突的社会,她最终张皇失措,选择了自杀。和母亲不同,张枣儿拥有着鲜明的“个体意识”,她在城市里长大,具有现代意识,但也面对着现代性的巨大冲击。“魔市”给她提供了情感的乌托邦,她陷入爱情的“伊甸园”无法自拔,并最终在现实世界里失掉了乐园。她困在自己的囚笼里,无法挣脱,这是张枣儿的困境,也是关于现代性的一个隐喻。
在《潮汐图》中,“牢笼”的意象也无处不在。巨蛙发现自己所生活的中庭花园就是一个笼子,“有人就有笼。笼子可以是笼子、屋子、船、广场、一座城、一句话。人执着地把东西关进笼子,像是一种癖好,一种强迫症”。为了防止巨蛙逃跑,明娜还将巨蛙用锁链拴起来。巨蛙所生活的年代恰恰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年代,正如《共产党宣言》里所描绘的:“资产阶级……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地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式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斯·韦伯将现代化的过程称为“袪魅”的过程。生活在广州十三行的冯喜,经常和外商打交道,感受到了时代的变迁,他渴望离开中国,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冯喜代表着“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之前,就已经拥有了“走向世界”的勇气和决心,但冯喜最终不知所终,林棹也没有交代他的结局到底如何,这表明“走向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如果说冯喜是主动“走向世界”的代表,那么巨蛙则是被动“走向世界”的代表。H先生去世后,根据遗嘱,巨蛙要被送往英国。跟随着巨蛙的步伐,世界逐渐向我们一一打开。岳雯的《“在世界中”的青年作家》曾将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创作的一个基本特征归纳为“在世界中”:“故事在世界发生,人物在世界行走。由此可见,青年作家一代对于空间的理解已然完全不同于前辈作家。城市或者乡村不再构成理解空间的基本结构,相反,跨越国族的边界、快速的流动成为文本的新现实。而空间视域这一变化,亦可称为理解当下青年写作的一个端口。”因此,我们也可以将《潮汐图》看成是“在世界中”写作的典型代表。
“在世界中”,一切都是新奇的,蒸汽火车、水泥路、钢铁城市、塑料、电流,还有帝国动物园。巨蛙被关在百兽学苑的铁笼子里,每天被人们所观赏着,它处于“被看”的状态。里尔克的《豹》曾非常生动地再现了这种场景,“走不完的铁栏”成为囚笼的象征。巨蛙形容它所生活的地方是监狱,“他们在监狱里添了火盆,烧炭。斯汀先生每天给我搞两次体检”。由于不堪忍受被囚禁的生活,巨蛙逃出了动物园,但依然逃脱不掉由现代技术所掌控的现代社会。巨蛙无处可逃,最终变成“湾镇巨蛙”,由厚厚的冰块封存着完好无缺的尸体。此处的冰块,让我们想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谁懂巨蛙的“百年孤独”?
林棹“在世界中”的写作,不仅指巨蛙所游历的西方世界,也不仅是对“世界是囚笼”的现代性反思,她还试图真实反映时代变迁中“个体的命运”,试图表现“历史的真实图景”。张枣儿母亲直到临死之前才开始主动思考“自我”的价值和意义,才开始突破传统家庭观念的束缚,但她最终没能找到“自我”,她的觉醒具有悲剧性。而《潮汐图》中所提到的十三行,在鸦片战争之前,一直是清政府唯一的“通商特区”。清代梁廷枏《粤海关志》记载:“国朝设关之初……令牙行主之,沿明之习,命曰十三行。”十三行的鼎盛时期就是《潮汐图》中所记载的历史时期,但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十三行被英国的炮火所毁。威廉·亨特曾专门写过十三行被毁之后的场景:“当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地点时,离我最初开始在这里居住已近35年,这个地方简直无法辨认了。这里完全变成废墟,甚至找不到两块叠在一起的石头!一百多年来,这块地方曾经是广大的中华帝国唯一给外国人居住的地方。在商馆的围墙之内所进行的交易,是无法计算的。由于这里的生活充满情趣,由于彼此间良好的社会感情,和无限友谊的存在;由于与被指定同我们做生意的中国人交易的便利,以及他们众所周知的诚实,都使我们形成一种对人身和财产的绝对安全感,任何一个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老广州’,在离开商馆时,无不怀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惜别心情。”林棹通过巨蛙之眼,再现了十三行的繁华与荣耀,再现了以冯喜为代表的中国画工的生活,再现了西方博物学家在十三行的活动。但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大时代的变迁改变了每一个人,冲击了每一个地方。历史证明,闭关和退缩是不合时宜的,唯有主动出击,拥抱世界才能开拓新的生活,才能紧跟时代步伐,才能不被淘汰和抛弃,这也是《潮汐图》带给我们的历史启示。
四、繁复,或巴洛克风格
1985年,卡尔维诺为哈佛大学“诺顿讲座”写了五个献给新千年的文学备忘录,第五个备忘录是“繁复”。卡尔维诺以意大利小说家加达为例,将世界看作是由众多系统构成的系统:“最不起眼的东西都被视作一个关系网的中心,使得作家不禁要顺着每一条线索摸下去,细节变得愈来愈繁复……无论起点是什么,笔下的东西总是一再铺展下去,覆盖愈来愈广阔的地平线,而如果允许它这样朝着各个方向不断扩展,最终会包揽整个宇宙。”林棹的小说很显然也有着“繁复”的特点,小说里的景观不断地延展,又不断地分裂,最终“包揽整个宇宙”。
在《流溪》中,林棹主要写了四个重要场所——咸水城、热岛、浓雾城、魔市,每一个场所互相独立,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咸水城作为张枣儿的成长地,收纳着她成长的秘密,她在魔市中将“童年的秘密”告诉了杨白马,杨白马去浓雾城寻找正在读大学的张枣儿,张枣儿去到热岛和杨白马私会,并结束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林棹跳跃的、充满灵性的语言之下,故事不断地扩展开来,顶楼花园、流溪林场、蔡屋围、墓园一一向我们展现,并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一旦地点获得了这种基于故事的地位,景观本身也就获得了‘讲故事’的权利”。在《潮汐图》中,小说的“繁复性”进一步增强,这和小说的故事背景有关系,十三行、澳门、好景花园、疍家船、鸟舍、帝国动物园、花地河、中庭花园、三巴堂、百兽学苑、湾镇……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虚构与真实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无限繁复的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
林棹小说中的这种“繁复性”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写作风格——繁缛怪谲、纤巧华丽,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巴洛克风格。林棹是少有的在“创作早期”就形成独特风格的作家,尽管她在出版《流溪》和《潮汐图》之前,曾以“木偶”之名在sickbaby论坛“练笔”,以“林津鲈”之名在“豆瓣阅读”上公开发表《荒野时间和其他故事》(2017)、《潮汐预报》(2018)、《野狐禅》(2018),但她写得并不多,写得也很节制。她对文字有“洁癖”,对文学有“大爱”,我们从她小说中出现的大量的作家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特别爱读书的人。她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私下里研读了二十几遍《洛丽塔》,这很让人吃惊。但我们的确可以在《流溪》里看到《洛丽塔》的影响。张枣儿是个“性瘾者”,这和亨伯特的“恋童癖”有点类似,都属于不太正常的性爱心理;张枣儿将弟弟推下楼,被关进了监狱,亨伯特也因为枪杀了奎迪被抓。林棹一直强调张枣儿的年龄,这和洛丽塔的年龄形成了“对应关系”,而小说里一再出现的“蝴蝶”,也许就来自纳博科夫的蝴蝶标本。
巴洛克风格是欧洲17世纪流行的一种艺术形式,和古典主义风格相对立。巴洛克(Baroque)的本意是指不合常规,特指各种外形有瑕疵的珍珠,最初是贬义,被古典主义者视为一种堕落瓦解的艺术,但它打破了传统固有的价值体系,反对古典主义的典雅与和谐,在艺术上追求怪诞、变形的美,重视主体性原则,对后来的浪漫主义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于是被大家认可并大力推崇。“动荡、怀疑、探索”是巴洛克艺术的典型特点,而追求不平衡与不协调的动态感,追求陌生化的修辞效果一直都是巴洛克艺术家的创作准则。我们在林棹的小说中经常会发现这种充满动态的“陌生化”效果,她的小说情节并没有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推进,而是在不同时空中穿插着回忆和虚构、纪实和想象,充满着不确定性。她的语言天马行空,但又井然有序,如同缓缓流淌的溪流,最终汇入大海。她善于使用长短句,造成一种不规则的动态感,充满着张力。
就拿《流溪》的开篇来说,林棹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充满肉欲”的鞋盒,初读觉得不知所云,但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发现鞋盒里藏着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和少女的“性冲动”有着直接的关系。鞋盒写完了,接着就写到杨白马,写到魔市里的交往,这种高强度的跳跃使得小说的内在动力十足,但稍微不慎,就可能跌入深渊。但林棹很好地控制住了局面,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无限的艺术空间。而在《潮汐图》中,由于巨蛙本就是虚构之物,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吟唱就具有了超强的穿透力。
将林棹的写作风格概括为巴洛克式风格,除了其奇谲多变的语言特质之外,还和作者在小说中提到的那些经典作家有关。我们可以将那些经典作家看成是镶嵌在小说文本里的“不规则珍珠”,这些珍珠和小说文本形成一种互文性,让文本闪耀着智性的光芒。在《流溪》中,林棹直接提到的经典作家有艾略特、陀思妥耶夫斯基、金斯堡、普鲁斯特、加缪、罗伯-格里耶、索尔仁尼琴、薄加丘、歌德、纳博科夫、契诃夫,等等,这些作家填充着小说的空白,为我们营造了一种诗意的、充满幻想的文学景观,并在林棹的小说花园里茁壮成长。而在《潮汐图》中,尽管提到的作家并没有《流溪》多,但小说里谈到了大量的圣经故事,比如诺亚方舟、创世纪等,同样也是有待打开的文学景观。
溯溪流而上,谱写潮汐图。林棹在充满巴洛克风格的景观叙事中发现了历史,发现了个体,也找到了书写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单位】 深圳职业技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