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奇云
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英国批评家奥登,说过一句比较刻薄的话:对待那些低劣的作品你要保持沉默,对待那些卓越的作品你就要热情洋溢地去宣传。前半句话太刻薄了,你凭什么认定哪些作品就是低劣的作品,从而迫使你保持沉默呢?但我对它的后半句话是很认同的。因为我坚信我自己的艺术直觉和艺术趣味,吴亚丁老师的作品就是我比较欣赏的,也被认为的是非常卓越的。所以,我不仅自己阅读和研究他的作品,同时我也引导我的研究生们去阅读它们和评论它们。因为我始终认为,要在文学教学中培养良好的艺术敏感性和文学胃口,“来料”是关键。“来料”不仅要多元化,“来料”的质量更重要。对于初入文坛的青年学生来说,这一点最为重要。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最初是什么机缘,让我看到他的作品的。反正我是追着问着他的作品来读的。这在我个人的评论史上是不多见的,尤其是对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作家或诗人。可能是对他们太熟稔,仿佛他们无论写出的什么样的句子或故事,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了他们在肚子里嘀咕些什么。
但是,吴亚丁在《出租之城》《谁在黑夜里敲打我的窗》《眺望英格兰》《一头猪的私奔》等长长短短篇什里的“嘀咕”,我是十分在意的。也很有兴趣去打探他到底在“嘀咕”些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念兹在兹地“嘀咕”。只因为我也生存在这样一个“出租之城”;我也曾经期待有人来敲打我的窗。
到今年,作为我国改革开放试验田的深圳,刚好成立四十周年。也正好是这个新兴的当代典型的移民文化社会所走过的四十年。对深圳这座移民文化城市的文学书写,实际上也经历了两代作者。吴亚丁的文学书写面向的是我们这些喊出“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在场者,明显已经是属于深圳文学的第二轮书写。而第一代书写,应该是曾经声震世界的“打工文学”。因为“打工仔”的这一社会身份,使第一代深圳书写者从来不敢以“深圳人”的身份来叙事。他们一直在唱着“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吴君)和“来的都是客”(央歌)等委屈的歌。
因此,我一直认为“打工文学”是一种怨恨文学。为什么是一种怨恨文学呢?来深圳打工,被老板欺负了;在二线关,被警察查边防证;在“城中村”,又要查暂住证,居住证;在车站或劳务市场,又被诈骗了。总之,他们满腹委屈。在深夜寂静无人的大街,将大脚踢向垃圾桶。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可以“朝着太阳撒尿”。当人们反诘他们:既然深圳这么糟糕,你的老家那么好,把老家写得那么诗情画意,为什么又不回去呢?他们的回答显然无法完成现实人生与文学话语的逻辑自洽。
吴亚丁的文学叙事,在我看来,应该属于关于深圳社会的第二代文学书写。其标志就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谁在黑夜敲打我的窗》的出版,大约始于2005年左右。他的文学表现出与第一代打工文学完全异质的特征。他完全改写了以往文学将深圳描述为“欲望之城”“铜臭之城”或“地狱之城”(曾有作品题曰《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的怨恨叙事。相反,他把每一部小说当成了自己的“精神自传”来写,在完成自我精神对话的同时,将笔触转向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的脑腔领域。他不仅要“见证”他们新的精神生存,也要分享他们的孤独与困惑。我曾经惊异于这种新质的文学书写,故而写过一篇文章,将这种呈现了资本化时代精神肖像的文学,命名为“南方叙事”(见《南方叙事:资本化时代的精神肖像——吴亚丁小说印象》 《福建论坛》2011年第2期)。
比如,在为吴亚丁带来极大声誉的《出租之城》里,年轻的叶蝉就是为赚钱而来的。他也确实赚了很多的钱。不过,他赚钱是为了得到“女人花”陈旎的爱。他也确实得到了陈旎的爱,因为陈旎也是一个与他类似的年轻人。她来深圳的目的也很简单,要找到一个有钱的男朋友,能够给她买世界上最好的冰激凌,要开世界上最好的车。但当他赚到了钱,也得到了陈旎的爱后,他又陷入了无限的惶惑,为自己的生存意义而迷惘——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创业、再创业?后来,他破产了,也被女朋友甩掉了,因为她投入了另外一个能给她买车买冰激凌的大老板的怀抱。但是他心安理得,甚至觉得,她应该去追求她自己所认定的幸福。是的!每个人就应该去追求自己所认定的幸福。
另一个写得比较含蓄的短篇小说《眺望英格兰》,也表达了这种全新的人文态度。老凡夫妇在深圳开一家小咖啡店。他老婆陪着孩子到英国留学去了。他负责在深圳赚钱,再寄到英国去赡养养老婆和孩子。不久,他老婆通过一个店里的女店员转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就不打算跟你过一辈子了,因为我已经在这边找到另一半幸福了。但我知道店里的这个帮工女孩很喜欢你。我跟她挑明了,要她今后光明正大地跟着你;并告诉她,老凡人很好,今后你也一定会幸福的。老凡当着暗恋他的女帮手面,看完老婆给她的来信,腾地从桌边站了起来,碰翻了咖啡杯。而那温暖的咖啡,点点滴滴落在杯上的“英格兰”字样上。
他的这个叙事,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关注的是深圳这个城市里面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新的伦理价值观的建立,是一种新的城市人文风景,当然是人们内心世界里的人文风景。具体来说,就是自己要好,也要允许别人好。
显然,这种曾经被我们定义的南方叙事,呈现了深圳这座城市一种全新人文风景。生活在这座新兴城市的人们,既有对新奇未来的憧憬,又有对强大异己生活的无奈;但更醒目的是,他们的内在世界里正生成一种磅礴的现代都市伦理意识——不仅自己要好,别人也要过得好。这可能与我们传统的那种伦理价值有些冲突,但我觉得,这既是深圳这样一个移民城市新生成的一种现代人文价值,也是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期的文化选择。社会的转制,工商的繁荣,既重建了市民的个人责任主体,也催生了既要尊重各自的生存选择又要关照“他者”的现代伦理价值。
正象20世纪中叶美国南部移民城市蒙哥马利,诞生了马丁•路德•金的“梦”和“哈姆莱文艺”一样,围绕着这种新的现代都市伦理所展开的文学叙事,诞生于深圳这块岭南移民文化“飞地”(一部分敏感的诗人曾将他们的书吧与诗歌杂志,命名为“飞地书局”和“飞地诗刊”),实质是现代都市市民理性精神与传统情义叙事碰撞糅合的产物。事实上,只有在现代都市这种社会交往频密的公共场合,身份歧视的不合理,剥夺人的主体性体制的荒谬性,才能在当事人的心灵世界中真正成为事件。这些隐藏在移民内心世界中的事件,也使他们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之中,而非原有体制生存的沉静状态。
所以,南方叙事是一种讲述移民内心世界嬗变的文学叙事。它不仅要讲述深圳这座城市崛起的文化因由,更要讲述人们摆脱传统羁绊而获得个体自由的喜悦,和对新规则与新角色的预期。当然,潜存在人们心中的那份焦虑与惶恐,也是其“文心”的当然组成部分。
吴亚丁是南方叙事的倡导者,也是践行者。他的作品自信地依托移民文化中的理性精神,对纷繁变化的社会与现实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旗帜鲜明地张扬现代人文价值与理念;又能坦然地借助传统文化智慧,应对现实生存中的苦恼。他的文学创造不仅在定义着他的“南方叙事”;他的文学话语也正在改变着这座城市内在精神世界。
作者简介
汤奇云,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