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散文创作管窥
凌春杰
温新阶是改革开放后从鄂西成长起来的土家族知名作家,他40年来致力于散文创作,在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中具有鲜明特征。温新阶的散文,有着开阔、通透、厚重、异质等精神气象,具有朴实、谐趣、共情的艺术魅力。观察温新阶的散文创作,对于探讨散文创作中的虚构、细节以及时代性等问题,具有借鉴参考价值。
一
温新阶始终坚持对景、情、事与人的直接抒写,但在不同时期又因时代变化而有侧重。在他探索时期,其抒写对象侧重于“情”和“景”,以写景抒情记事为基本范式,这些叙事和具体而普通的人融合,呈现为一人一事或一人二三事的基本结构。这时他的写人,不仅包含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我”,更多的是“我”在融入生活中遇到一个个具体的“他”,“他”既包含历史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也包含传说中的人,包含近1000个有名有姓的具体的人,也包括抽象化的“我们”“女人们”“姑娘们”等群体,还包括人类学意义上的古“长阳人”。在这些写人的散文中,有时以人系事,有时以事写人,直接抒写他熟悉的普通而平凡的人物,这些人物是《五姨妈》中的五姨妈、《玉子》中的玉子、《土家姑娘》中的珍珍、《盐池夜浴》中的大三奶奶等。他们都有独特的生活空间,带着大山的质朴和时代气息,讲述那个时代的故事。在散文集《他乡故乡》《典藏乡村》中,他专门为梅婶、干妈、老何、大舅等人物设置一个小辑,讲述他们生活中的二三事,这些人物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如在眼前。近几年来,他将写人向前推进一步,同时写多个人物多个事件,这些人物不仅有具体的人和抽象的人,也有当代人物、现代人物、历史人物和传说人物,更多则是生活中的众多平凡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们不相关联却有着精神上的种种神似,共同构成他的山乡人物谱系。在《草本乡村》中,玉秀姐和开德在野葛花中的爱情令人动容,母亲对遍地开放的洋芋花的钟爱中蕴含了时代的变迁。《村人三题》中的农民厅官夫人刘维菊、赤脚医生李兴成、残疾好友曹文阶,从不同切面折射了时代的风雨与光芒。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对山乡巨变的深入了解,他笔触下的人物渐渐转变为当下仍生活在山乡的支部书记、致富能人、民俗艺人和普通农民,他们构成当下山乡巨变的主体,是这个时代极具活力的主人。他用饱含深情的细腻笔触,发现和抒写这些人物平凡生活的缕缕光亮,与他们共同呼吸山乡嬗变中的岩土之气,感触他们此时此刻的内心境态,构建以巴土文化为核心区域的山乡人物志,生动而深情地展现他们的人性和人情之美。
二
温新阶长期生活在巴楚大地,悠长的巴土文化是他歌咏酝酿的酵母或土壤。他敏锐地感受到传统文化基因的暗自涌动和内在影响,在传承中创造性地加以转化,赋予全新的时代精神。山歌在土家族民间流传至今,出嫁要歌,丧鼓要歌,南曲亦歌,田间薅草歌,乃至一个习俗也可以歌。他在散文中大量引用山歌,其中有《哭嫁歌》《薅草锣鼓》《丧鼓调》等,这些山歌他从小耳濡目染、长期浸润其中,在成为温新阶创作的内在底蕴后,使他的散文天生具有民族风和醇厚感。他在使用这些山歌时,或以作者之笔,或借人物之口,根据环境和场景需要,对山歌加以改造,用在不同地方,使其更有时代感更具活力。他还善于使用民族方言,放趴哒(指物品存放后变软)、讲礼信(上门做客时所带的礼品)、空脚达手(两手空空)等方言土语不时出现,注重既让人结合上下文能看懂,又离间出新奇的表达效果。他对土家族民俗也着力予以开掘,农历七月十五的“月半”是土家族独特的节日,在“年是拜月是接”这一民间习俗中,出嫁的姑娘在这个节日必须等到娘家来接才能回去省亲。诸如此类民间习俗的融入,使他的散文含有丰富的民族文化基因。除了历史性文化风物被他反复打量品味,新时代所呈现出的直播带货、观光农业、山村民宿、高山避暑等具有鲜明新时代特征的新生活形态同样成为他的关注焦点,这种新生活形态将原本二元对立或割裂的城与乡联结起来,他用温暖而光亮的笔触描摹出有源有流的新山乡风物形态,勾勒出山乡巨变的鲜活与明亮。显然,醇厚而奇特的乡村风物构建的精神世界独具韵味,它不同于一般性有关原乡的言说,也不同于曾经的凝视与回望,它是从回望到回到乡村的与身行动与精神期许,是他笔触下山乡巨变的内在律动显现,也是在时代投射中他的感性与理性交融互动的鲜明表现。这似乎表明,他曾久久回望故乡的焦虑,终于在与时代的碰撞与前行中,不知不觉释然于无形。可以说,正是通过山歌、方言和民俗等传统文化的组合运用,使他的散文在对巴土文化的传承与转化中获得广阔的精神空间,进而深沉的情感世界不断获得新的生命。
三
如果说民族性是温新阶散文的底蕴,时代性则是温新阶散文的华裳。在他的笔下,时代性不仅体现在城乡变化上,也体现在人物心理的变化中,更多体现在乡村与城市的文明互动上。他注重对现实的主动介入,坚持在山乡走村串户进行采风,他总是喜欢抵近而非抽象地远望,喜欢身入其中而非凭借想象演绎,善于在乡村与城市的文明互鉴中反观内心,为乡村曾经的落后而忧伤,对城市文明的挤压进行抵抗,又因城乡文明的即时交互而心生喜悦,他的“在场”使他的散文充满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客观而言,这种“在场”又更多是精神上的在场,在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上,他的离开与返回本质上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始终与家乡的“在场”,是形神的频繁互动与自我体认,因此他始终记得故乡的一草一木,记得那里的山水人物,记得那里的音容笑貌,常常激发起精神与时代意蕴的同频共振。他写家乡的村庄,门前的小河、屋后的山林、周围的房屋、田间土地和村里乡亲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种变与不变正是时代前行的方向。由此,他主动踏上时代浪潮,与身为时代歌者,用无以抗拒的情绪感染,让人感受到冰山浮于大海般的明亮未来。近些年来,他再次置身他曾反复抒写的景和物所在的山乡世界,沉醉于山乡景物时更多关注这里的人和事,然而这里的人和以前已有很大不同,这里的事也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此情此景,他开始以叙事抒发深沉之情,这种叙事在文字上不动声色,却在情感上更为波涛汹涌令人难以释怀。面对新时代之变,他不再像以前回望乡村时那般忐忑不安,而是看到了新的时代之光与时代浪潮对历史的照射与洗礼,过去是时代让山村成为穷乡僻壤,今天也正是时代让山乡苏醒发光,而时代中的标志风物,则是从久远的历史文化中缓缓而来的不同时期的平凡而普通的每一个人。任何时代都在变化,时代细节不能被遮蔽而只剩下宏阔的骨架,这或许也是温新阶散文贴近时代所蕴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