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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爱成 | ​朱朝敏短篇小说评论二题(之一 ) 象征化的存在之思,或生命真相的隐喻——朱朝敏《治愈者》浅释
2024-06-19 22:20:23 来源:深圳微评 作者:于爱成 【 】 浏览:46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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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


朝敏是我鲁院同学,对她的创作一直密切关注,感觉她的文学追求和对于文学尤其对于小说的理解异于主流,她对小说文体的探索也超前于同辈甚至后辈。她不追求故事的完整性,她尝试多种方式结构小说的可能性,哪怕她的散文作品也不喜欢常规的写人记事状物抒情,而一定自有她的主张。

这篇《治愈者》短篇,刚过一万字,正是恰恰好的长度体制,正是多位国内名家比如毕飞宇等欣赏倡导并研究过最适合的短篇做法。

一万字能写啥呢?故事肯定展不开,矛盾肯定不充分,起承转合肯定难免局促,人物形象肯定模糊——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些可能性的问题,朝敏的小说统统没有出现,而是人物性格很鲜明,形象很生动;矛盾的张力很饱满,很抓人;故事尽管没有充分展开,但已经明明暗暗巧妙做了充分交代;起承转合不需要斗榫合缝了无痕迹,但已经通过对照互证互为客体自成镜像结构。

这样的写法本身,已经突破了故事导向的短篇的极限——既不是契诃夫式的(莫泊桑、卡佛等归入这个系列),也不是博尔赫斯式的(卡夫卡、卡尔维诺等归入这个系列)。当然这个小说表面上可以说是写人情世故的,写人生的苦难和人性的不甘的,但骨子里却是表征人性的局限和存在意义上的绝望的。

这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其实,作者已经点出来了作品的意图,或者主旨,毫不隐晦她的初衷,就是她所写的就是一个关于“治愈”的故事,两个“治愈者”的故事——“治愈”是为这篇小说的关键词,也是作者不惮告诉你我的底牌——至于,“治愈者”怎样自我疗伤“治愈”、有没有被“治愈”,就是作品要讲述、读者要阅读、各自要判断的了。
既然是关于“治愈者”的故事,作品所讲的就是关于病人的故事,是疾病叙事,至于疾病叙事是否、能否、有没有形成比如苏珊•桑塔格意义的“隐喻”,我们后面再说。
一般来讲,一个短篇,切口要小,大家普遍认可的横截面和瞬间理论,都是行家之言,叙事比较适宜围绕一个人物展开,人物多了线索杂了,就难免出现顾此失彼而且难以言近旨远以小见大,难以出现作为短篇所往往出现的瞬间照亮或聚变爆发之效,哪怕卡佛、门罗等小说的日常化叙事也一定给人必要的思考余地,否则作为与诗歌作为近亲的短篇的意义就打了折扣。

按照这样的常规来要求,《治愈者》部分遵循了,故事主要有两个人物,是两个人物的对手戏,结构相对是简单的;部分没遵循,那就是两个人物背后,竟然还牵连纠缠了那么多的线索,比如燕缺(这个名字,你想到了什么?会有人用“缺”用到名字中吗?显然不会,生活中不会发生的事情,小说中发生了,作者显然是有其寓意),她背后是她的半生的成长故事、生活经历,她的少年得志,半场好球,人生得意,一切因一场车祸而改变,一切又因她的顽强坚韧而部分地(表面上)得以“治愈”,她甚至还有了堪称辉煌的当下——有爱情,有事业,成为艺术家。(只是,这是浮在面上的一半的叙事,而另外的一半是被周一舟通过不同渠道所窥知所告知给我们的——那浮在水下的一半的隐秘,是关于燕缺的疾病叙事,她的疗伤而不能治愈,她的残缺而狼狈不堪甚至她本人都拒绝直面的内心伤痛。)这是燕缺的故事。
周一舟的故事有几分离奇,这个人物是作为燕缺的见证者、补述者的功能而存在,当然说她是个功能性的人物或者设计,也不全对,她还起到了对照物、对应物、镜像这样的作用。这个人物的出现可见作者的高明。一则,通过她的存在,补足了第一人称的燕缺叙述中的背景和经历,让燕缺这个人物的形象得到了立体呈现,让这个人物的故事得到了较充分交代;二则这个人物的存在,也让这个人物以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口吻讲述自己或者看待对方时,产生了与旁观者周一舟的错位,这样的错位在存在主义的意义上,就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这种纠缠而又错位的关系的存在和信息的不对称,让两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却又在不停揣测对方的真相,一方面在自言自语,互说对方底细,一方面却又试图了解真相而真相终不可知。她们似乎很熟悉,对各自的经历背景遭际了如指掌,但对于各自的心里却又只是旁观只能臆测猜谜,因为她们不可能走近对方的生活,自然更不可能走进对方的内心,她们只是互为旁观者。有意思的是,作者刻意让二人的样貌有几分相近,像是一个人的两个版本、两种生活,一个大燕缺,一个小燕缺;大燕缺一直关切肖艳雀,小燕缺何尝不也曾从大燕缺领受启悟?

两个人互为镜像,还在于两个人其实同病相怜,都是饱受命运打击、背负苦难、内心伤痛而强颜欢笑者,与命运抗争的不得不如此的自我拯救者,从而也是用一辈子来疗治自己的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受伤者、被弃者、苦命者,她们貌似曾经光鲜,但最后或者败于身体的朽坏,或者败于生活的不幸,能够作为他们共同的依怙者,唯有不甘心、不屈服、不放弃、不认输,她们是各自人生命运的勇者。

如果只是将作品写成两个落败者的励志故事,或者我们把这个作品看成两个女人的人生传奇,那也低估了这个作品,低估了作者的本心。作品一再写到了疼痛,写到了治愈,写到了人生、生命和命运,越是作品的后面,越不掩饰这种形而上的对于生命真相和人生意义真相的追问——

万能的时间总是骄傲,生命就没有完美。一切的生长都是以时间的名义而治愈自己。为何不允许拖拉?为何又将疼痛视作洪水猛兽?

作者不惮把作品写成一部充满存在主义之思的象征主义小说,如同加缪、萨特之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从而这部作品,抛开写实层面的人物的故事,它的内核是站立着作者的坚固的理性,生命的绚烂如花恰是造化的诡计,人生的无常才是生命的真相。面对如影随形的不顺、不幸、不虞,两个主人公如同舞台上的两个角色(如果以实验话剧的方式呈现这个作品,也一定精彩极了)——她们站立在舞台两端,偶有交集,更多是各自站在自己的一隅,舔血疗伤,打掉牙混血吞或者连吞下去都已成奢侈——作品中最最触目惊心的意象,恰是雪地上鲜红雪白的断齿的形象。这最为残酷的挥之不去的一幕,发生在周一舟父亡现场,无论对周一舟还是燕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骨凛冽的记忆。这记忆伴随了她们的成长,以至于燕缺以此为原型创作了她的雕塑作品,以至于周一舟看到这件作品失态虚脱如遭雷击。正是在这件作品这里,她们两人的精神真正相遇了,合体了,她们共享她们少女时代的对于苦难的体认的秘密。
这样的合体,终于出现在了最后的一幕,当

我看见了你的疼痛,它们那么多,却教会你自我治愈的技法不断升级,但你会治愈所有吗? 

作品写得哀婉而沉郁,所营造的整体氛围,让人产生生无可恋的感觉——无可恋,是源自生命过程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暴击,各种意外,从而让人难免不产生某种厌离心;但厌离之后,又能怎么样?修行人会看到人生八苦,看到生命的局限,产生对这种局限所由带来的苦难的舍弃和悲悯,走向出世的一途;敏感者脆弱者崩溃者不能承受生命之痛之重,或无力面对意义的丧失耗散,选择自杀;而普通人,要么,如余华的《活着》,如莫言的《生死疲劳》,好死不如赖活着,要么选择与命运的搏斗,如这篇作品中的两位寻求“治愈者”,她们当然是生命的强者,是直面悲剧人生不向命运低头而一定要自我疗救的的勇士,终其一生她们饱受疼痛煎熬,甚至不得不毕其一生人格分裂——疼痛、煎熬、分裂,难道不正是我们时代或者说整个人类的证候吗?

燕缺、周一舟的被赋予的人生配方,总有一款会出现于你我身上、生活中、生命中,只是或多或少或轻或重而已,概莫能免,你我都无可豁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品所谓的“治愈”,其实无药可救、无计可施,也无可救药,生命延续的真相,只能是如加缪所言: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加缪《西西弗神话》)

也可以说两位主人公选择了活在当下,活在了心造的世界,不再过远过深去追问真相寻找意义,这样的真相和意义她们也不可能寻到——因为本来就无真相和意义可言。面对生命的无常,正如月宫中的吴刚伐树,也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也如始终寻求疗治自我的燕缺周一舟,他们共同一种命运:无解而徒劳,为此才显出壮烈而决绝。
活着,尘世的“道路”,以这样的“过程”来呈现。

注:朱朝敏短篇小说《治愈期》,发表于《大家》2022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2年第1期转载。

(未完待续)

作家简介

朱朝敏,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出版《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鱼尾裙》等多部作品。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和柯尔克孜语。现居湖北枝江。

作者简介

于爱成,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19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深圳:以小说之名》《新文学与旧传统》《四重变奏》《狂欢季节》《细读:文本内外》《诗与思的对话》等专著,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多篇。历获第六届、第九届、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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