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这头“牺牛”和这位“兄弟”对话的庄严性和梦的象征性，诗中还让梦境中的“白云”“下起了大雨”——这白云原本是用来“酿制牛奶”的——诡异的是，“牛奶”不是母牛产的吗，怎么会是由“白云”酿制出来的？诗人在此也许采用了一种反讽和戏谑，谎言无所不用其极者，终将泡沫破灭而真相裸露，“白云”终将只是吸纳水汽并降落雨水者，终将还原到他的下雨的功能。这位“兄弟”既然是“贪官”梦醒之后锒铛入狱，此时的他就成了那头“牺牛”。

最后一节是这位“兄弟”对“我”的告诫，自然是清心寡欲做逍遥游之类，本身并无特别的深意。不过，我们在诗人重说庄子的系列诗歌中，却能看到诗人在修辞方面所体现的诗歌艺术的突出之处，那就是形象化（如“黑影扶墙舞蹈/喂养自己的那些人在狱中飞”，如“因为监狱的铁窗/框出了一方鲜花盛开的田野/一群牛耕耘满园春色”，等等。可以这样写，也可以不这样写。诗人为什么这样写？）、象征化，诗人从来都不肯放弃这根本的两点，以故事的外壳来结构诗歌；以象征化手法来赋予意义。

意义（顽固的精英主义、启蒙情结）的追求，是吕贵品这代诗人的宿命。

 

身躯是一口站立的老井

心是一只蛙

一只把天看破的蛙

 

既方又圆的井口

流入月光 也落进星星

又被一轮太阳哐当一声盖上

小虾非鱼非虫

在哗啦啦的光里演化成龙

 

巨鳖发现天空比大海还要辽阔

老井里的诺亚方舟正在航行

 

站立的老井躺了下去

一碗稻花香气升起朵朵白云

井蛙跃波展翅 俯然苍苍

看波光万顷粼粼

听蛙声一片

 

（* 井蛙：见庄子· 秋水。）

（2021年11月8日）

 

这是一首形成整体象征的诗。诗人上来就说，“身躯是一口站立的老井/心是一只蛙/一只把天看破的蛙”，将身体比作一口竖立的“老井”，心是那只著名的坐井观天的”蛙”，不得不说，这才真正是大师之眼光，之妙喻。不得不赞叹太高明了！心，是井蛙，到底只是井蛙——这心，它扑腾扑腾，蹦蹦跳跳，跃跃欲试，左顾右视，片刻不消停，多么像是始终不安分的心脏——所谓狂心，如野马，如野象。“狂心顿歇，歇即菩提”——但这狂心却始终翻腾着、躁狂着，何曾会歇？所以，蛙之喻，甚妙甚妙！

第二节接着写“老井”里的乾坤：井口，当是喉咙和管道或者更概念化的气脉；“月光”、“星星”、“太阳”，当是外缘、外来的影响，也包括自我（我执）的向外攀缘和执取。五浊恶世诸种种投射进入贪欲的皮囊（老井），而形成种种幻象，包括在这里，某种东西从小虾化成龙。

老井里有小鱼小虾有鱼甚至有龙，也有巨鳖。巨鳖寄生何处且不管它，总有存身之所，它在某个时候某种机缘，抬头通过井口，看见了天空，坐井观天，本来局促，但它却能看见了超越井口之局限的辽阔的天，这天的辽阔，甚于它所居所见的海的波澜（这海，莫非说的是肝脾？滚滚涌涌在动脉静脉中穿行）。同样是在这“大海”之中，正航行着一艘“诺亚方舟”（这诺亚方舟，许是血管或心脏中的仪器，承载着生命的希望）。

读到这里，也许我们不妨可以将这样的人体比喻和象征叙事，视作一种生命叙事，每一个意象的使用，都并非空穴来风，不是架空性的能指，而是有某种具体所指。

最后一节，写到当“站立的老井躺了下去”之后的一种平和、安静，一种狂心歇息之后的禅悦之境。站立的老井躺下来，许是困了要睡去，进入一种歇息状态，肉体安静下来，而内在却活泼泼的：稻花香气升起白云朵朵，井蛙跃水面在波浪上跳舞，似是长出了翅膀飞上天空，波光粼粼万顷之广，而且此时响起蛙声一片——此情此景，似是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词意词境的化用——然而不是。将这样的情景放诸一个人的肉体中时，我们不难想象这稻花香、白云、波光、井蛙及其蛙声的所指。但，所谓的清浊、美丑、日常与崇高、本色与美化、本事与修辞，不就是这样吗？

想起来贵品老师对于诗歌的生动比喻：“写诗就是放屁。有屁憋着,肚子胀,放出来痛快。”

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如是如是。平等平等。

也想到徐敬亚先生对贵品先生的妙评：

“苏历铭说他看不到吕诗的禅意，那是把禅意看得太凝固了。没有疙疙瘩瘩的禅语，恰恰就是最高的禅意。生存就是生存，一就是一，二就二，挑水提壶，砍柴吃饭……纵观吕诗，其中恰恰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看穿红尘之意。对生、对死、对爱恨情仇，诗人恰恰表现出了一种大禅师般的透彻、领悟与漠然。最准确地说，是一种放大了的、稀释后的日常禅意。”

其实，该诗如果跳出一个孤立个体的肉身隐喻，如果将这“老井”视作我们所居的地球、宇宙、三千大千世界的一个局部，那将会如何呢？仍然如此。如此如此。

——（未完待续）——

吕贵品简介：

吕贵品，1956年生。祖籍山东诸城，生长于东北吉林。早年赴农村插队，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1982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到深圳发展。1968年开始写诗，迄今没有间断。作品曾获《萌芽》优秀作品奖、《青春》优秀作品奖、《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有《东方岛》《献给自由的光》《吕贵品诗选集》《吕贵品诗文集》（5卷，分别是《丁香花开》《好风不动》《蓝血爱情》《井底之鞋》和《闭口藏舌》）《吕贵品诗选》等多部。

吕贵品是与北岛、舒婷同期的“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与徐敬亚、王小妮并称吉林大学诗坛“三剑客"。同时吕贵品又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诗人，1986年与友人发起声震全国的“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大展”，掀起了“第三代"诗歌创作的大潮。他用自己大批独具个性、颇有影响的诗作，独立地证明了自己在诗坛显要的存在，并在诗坛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作者简介：

于爱成，1970年生，山东高密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系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有《深圳：以小说之名》《新文学与旧传统》《四重变奏》《狂欢季节》《细读：文本内外》《诗与思的对话》等专著7部，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多篇。历获第六届、第九届、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