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情节、故事、人物、结构之外,该作作为深圳题材、作为高新科技题材、作为当代人创业史题材、甚至作为部分关联到打工题材的新都市文学的成果,在最核心的意义上作为一代人两代人的情感史,这个作品可提供的解读面向也是多元的。包括作为一位作家,在文学性上的努力,在修辞上的着力和用心。
我得承认,这个作品并不好读懂,或者说,是有难度的文本,我是读了三遍,才大致看全、看清作品的堂奥,才绕过作品叙事中着意设定的阅读障碍包括若干陷阱——作者显然认定过于轻巧、流畅的叙事非她所愿,所以设计了太多线索、太多场景、太多闪回,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拆解开来,如同拼图,如同魔方,情节的发展直接粗暴,蛮横不讲理,只管一路向前,对于随时出现的人物并无展开细细道来的耐心,也不承担解说前因后果的义务,只是呈现,只是记录,只是叙述,而拼图、魔方的完成只是让读者自行拼接、自行寻找,让读者在有一定障碍的阅读中,慢一些进入情节故事而深一点记住这些人、这些事。
但,你又不得不佩服,黄秀萍的文字真好,充满动感,充满力量,充满速度,而又坚决、跳跃,如许的信息轰炸、叙事行进,各种艺术技法的调动,一气呵成,浑然天成,让人感叹文字在视觉艺术的冲击下,仍然能够葆有它的领地和活力,凸显它终归不可能被取代的坚韧和包容。
作品上来是个引子,引出书中最多笔墨承载更多民族工业命运的“中国智造”工厂国企兴华光电的前世,马书记作为第一代建设者、拓荒牛的形象在此出现,也一并交代出时代背景。作为合资企业的最早试水,来自香港的女商人毛小姐,也在马书记出现的同时最快速度以马书记合作者甚至是诱惑者、某种程度上上启蒙者的身份迅速浮现。这样的开篇,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沸沸扬扬的开山炮灰铺面而来,犹如毛小姐周身散发的“香水”加“雌激素”扑鼻而来让你试图躲闪却又跃跃欲试。特别有意思的是,在黄秀萍的修辞中,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如经典现实主义作家纤毫毕现中规中矩耐心细致地介绍出场人物,马书记只是交代了他的年龄——“四十九岁的马书记”,其他的形象刻画付之阙如;容易引人遐想的港商毛小姐,形象、衣着倒是介绍了,但黄秀萍却是来了个一锅煮——这是一个“香水、卷发、短裙、紧身衫、高跟鞋,浑身散发着雌激素,眼神、微笑、夹杂着英文单词、是不是彰显着界河那边人的见多识广、晦隐着对界河这边人的轻视的女人”。
行了,这就行了。
经典现实主义写作偏好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在当下的写作中早已不再追求典型化,黄秀萍一上来就给我们一个印象——她的写法,不追求常规。介绍第一次亮相的史小山(史诗)亦是如此,“一个中等身材、皮肤白净、笑容可掬、看上去四十出头、白衬衫,结着一条蓝色条纹领带,右肩挎一个黑色小方包,左手腕上搭着一件西装上衣的男子”。
够了,这就够了。
一串的逗号加几个逗号,就把一个个人物的形象给打发了。黄秀萍就是敢于这样任性!然而,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不再在环境与人物的描写上重蹈传统写作的覆辙——记得有人比如谢宏就说过,借用过来当是为黄秀萍背书吧——什么时代了,谁还有耐心看这些花拳绣腿!
当然也不是花拳绣腿,不是无用摆设,发现环境、发现人,曾经是现代小说出生的标志,比如福楼拜的小说。但现代小说、后现代小说何以摒弃了典型化的环境与人物处理?也不是说黄秀萍就此抛弃了这样的处理,而是她有了更自由的选择,比如写到李凡的出场,书中多处写到李凡的样子,她倒绝不会节省一笔,而是,每次都情意满满情深义重感同身受不厌其烦地一笔笔一次次重复性工笔细描。首次出场的李凡是这样的:“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脑后束着一把马尾巴,身穿长袖白衬衫、水磨蓝牛仔裤、蓝布鞋,肩挑一担北京水蜜桃,迈着一双大长腿,在宝城沿街叫卖。”这是远观的李凡。近看的李凡,作者不认为需要在同一个章节中交代,把悬念放在了介绍古小凡出场一节中,明描古小凡之美,实则也只是为侧写李凡做烘托,这里提供的是个特写:“她很随意地扎着一把马尾辫,裸露着饱满的天庭,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镜框微微下滑,刚刚好露出了她浑然天成的柳叶眉、长睫毛,还有长睫毛下湖蓝色的大眼睛,以及她性感迷人的欧米伽下巴、微微嘟起的的樱桃小嘴,再配以她颀长端正的脖颈。从侧面看过去,眼前这个线条轮廓唯美的姑娘,给人一种几分冷艳、几分妖娆、几分任性的感觉。”除了一副眼镜之差别,古小凡跟李凡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史小山竟然一下了进入了精神错乱,怎么李凡会死而复生?他回忆起自己在公交车上跟李凡的邂逅,当时的李凡也如今日所见,相隔了几个段落,通过史小山的回忆,作者再次不厌其烦重绘她的形象——“颀长端正的脖颈、性感迷人的欧米伽下巴、微微嘟起的的樱桃小嘴、高鼻梁、湖蓝色的大眼睛、长睫毛、浑然天成的柳叶眉”,“线条轮廓唯美的侧面,给人一种几分冷艳、几分妖娆、几分任性的感觉”!
当然,这种刻画其实也还是相对程式化的笔墨,符合中国人对于女性之美最经典的想象。这种相对扁平化、程式化的画像,本意也不是要写清写细写具体李凡之美的惊天动地,只是强调李凡的超凡脱俗不同凡响断非涂脂抹粉之庸常之辈。如此,足矣。
在全篇的布局或者说对于李凡意象的安排上,李凡如同神灵一样的存在,她其实并不是非常具体化的,她实际上是以分身方式,在不同人物身上得到虽死犹生,涂芳芳、古小凡,都可以视作她的镜像,包括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何芳洁(李凡姑姑李芳菲的外甥女),也未尝不共享一点她的气质(娇俏、任性、小脾气等)。李凡无处不在。但李凡不能以肉体实存,肉体实存就只能落入凡俗,落入凡尘。黄秀萍如此处理自有她的深意在:李凡,怎么可以沦落凡尘?她的父是抗战老兵,她的母是广州知青,她的根——父亲家族,她的源——母亲家族,这是两大家族而非寒门人家,都可上溯到一个家国叙事的开阔地带,都与民族国家息息相关,都如开满花结满果缀满叶的沉甸甸的故事树,每花每枝每叶都有故事,而且跟深扎入家国的大地——从而这李凡,该是多么奇特的象征物!
同时,李凡的人间之行,尽管匆匆,尽管仓促,却只是因为进入特区,成为打工妹中的一员,成为特区建设者的一员,而因此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历史,进入了共和国的宏大叙事。而且,本来可能只是一毛一渧一沙一尘,在历史列车的行进中,可能只如尘埃如草芥如泡沫幻影,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甚至恍若不曾存在,但黄秀萍却为这样一个人物,留下了传记。她死了,她还活着。她离去了,还在在,留存在这里,留存在有些人的记忆中——起码,留存在作家黄秀萍的记忆中。
从而,这部书,是记忆之书,更准确地讲,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部拒绝遗忘之书。
因为这样一个象征性大于形象性的人物的设定,作品表面上可以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光辉灿烂大国崛起中国智造,无比宏大而瑰丽,无比激昂而雄壮,但最内在最肌理的所在呢?作为历史洪流、泥石流中的受难者的代价呢?痛呢?生死呢?恰恰是在这个意义上,该作品完成了一次以父之名、以女之名的伤悼,抑或致敬。
让生者记住他们的方式,是让生者在他们的烛照之下更好的活着,是“让‘死’活下去”(陈希米语),是作品中让我们看到的男人们的成长。男人,是的,表面上看,也是男人之书,是写男人的搏击商战、建功立业、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大国博弈、睥睨天下之书,而底子里、故事的内核、男性主人公的内心,却有摆脱不开、无法忘怀的情感所系,无论这所系是李凡之于古睿、之于史小山、之于秦志远的愧,还是古睿之于涂芳芳,史小山、赵赫之于王小涵,刘富强之于何芳洁,秦志远之于李丽丽,陈翰之于李蓉、涂芳芳、杨似,史小山(史诗)、肖峰昊之于古小凡等这现实中种种绮情奇情畸情孽情不伦之情,都摆脱不开江山美人的模式,摆脱不开男女之间永恒的爱恨情仇。
正是因为明白并坚信了这一点,作家不惮把作品写成了一部复调结构的创业史+情史——是创业史,也是创业前史——创业成功前他们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是情史,也是心史,情怎样塑造了他们,影响力他们,改变了他们,塑造、影响、改变了他们什么。其中的核心,不是什么成功学,不是成功意义上的他们的伟大业绩,而是是什么推动了他们的创业,他们的奋斗,他们当下的幸与不幸。
是情。是爱。是心。是这代作家不曾褪色的青春记忆和理想光华。
作为风暴眼的那封情书,李凡写给古睿的话,作品中没有展示,但借何芳洁之口,透露了信中完整摘录的杨沫《青春之歌》的一首诗,诗中写到: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我们没有默许,然而我相信你,永远地相信——
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
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了,啊,
朋友,在那美丽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
你对着我微笑,默默的告诉我:你那
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里?
也许,我今生并不能再见你……
啊,朋友!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
她用着美丽的青春,
用着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
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热烈而忧伤,痛苦而希望,这种精神和气质镌刻在文革后一代理想主义者、改革开放受益者却又多是时代过渡者、遭受精神成长磨折者的年轻人的生命中。如果说这部作品是向特区献礼,首先应该献给他们。
作为后来者,作为受益者,对于浪漫的一代,理想的一代,对于他们的精神资源,也许感触并不强烈。读罢作品,我想到的是保罗·策兰的两首诗,《你可以》,以及《风景》:
你可以
你可以充满信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与桑树并肩
缓缓穿过夏季,
它最嫩的叶片
尖叫。
风景
你们高高的白杨——大地的人类!
你们幸福的黑色池塘——映出她的死亡!
我看见了你,姐姐,站在那光芒之中。
作者简介
于爱成,1970年生,山东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系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有《深圳:以小说之名》《新文学与旧传统》《四重变奏》《狂欢季节》《细读:文本内外》《诗与思的对话》等专著7部,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多篇。历获第六届、第九届、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