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这个形象,其实也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文化符号,是个文化颓败(斯文扫地)时代孤独者的象征:不但他所坚持的礼节被“忽略”(省略),而且想想他的雀蒙眼的疾病、他的惨淡无力,这样的形象也像极了传统书生的手无缚鸡之力(只是这个人,他的知识和信仰不是来自他有限的学校教育,他的文化养成更多来自于习得,他的坚持更多来自于脱离社会,“不合群”),从而以这样的一种病躯、弱势而执拗,部分地承担了传统文化的代言人的功能。 故事发生之时,破四旧(文革初期以大中学生红卫兵为主力以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相标榜的运动)已经开始,反右(1957年开始“反右运动”,1978年4月才开始做平反)早已开始,以革命为名义的各种运动此起彼伏,天摇地动,只是这个江汉平原的角落里,还相对平静,处于时代风暴的边缘(或者还没有被掀起来的狂风所裹挟侵掠)。这个夫子,心地如此仁厚、热心肠的夫子,这个不切实际的好心人(借钱借钱,何其难!想想当年公社时代的公分,一个劳动力一年几十不足百的总收入,还钱还钱,何艰难),却时时处处想着外甥的难处,悲天悯人,见不得别人的难过。 全书的三分之二,终于到了高潮(也应该成为高潮)部分,就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后,这婚礼该怎样举行呢?王夫子又会如何看、如何“挑理”呢?作品在这个部分,其实也并不刻意渲染气氛,而仍然是不疾不徐,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前面怎么写,现在仍然怎么写。期待高潮部分会有高潮故事的期待自然是会失落——作品采取的恰恰是(通篇都是)反高潮的写法。作品更多展示给我们看的是婚礼婚俗的种种规范规矩用词程序,将曾经的婚俗的礼节、庄重、美感摹写记录留存留影,我们曾经有过(也许沔阳当地今日仍有)这样的文化,这样的礼俗,这样的庄重,这样的斯文! 看到周德成对于婚礼的主持上的用心,这王夫子表扬人,也表扬得突兀(作为中原文化背景的我,七零后出生的我,看到的首先是文绉绉,乡下人其实在很多礼俗场合,说出来的恰是让人倍感陌生的“文绉绉”词汇),“有德成哥当知命,那我大毛跟朱厚璁,就有得一比了”,不合时宜,不合时宜,面子里子尽是不合时宜,难怪让现场的人笑岔了气,这出土文物一般的人,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但这历史典故确实精当的,不知道乡民这些故事是怎么来的,他们的文化教育是怎样完成的?作品中也提到说书的影响,传统乡村社会,通过地方戏曲、民间说书、口耳相传,确实如此,文化娱乐同时承载着教化功能,历世历代当是如此。我曾经说过,真正的道德家在乡村社会从来都不缺乏,从来都有,包括现在)。
余立功近照
作品所讲这个并不太久远的乡间故事,婚礼的故事,一个家族众亲友参加婚礼吃酒的故事,有情节,而情节相对不复杂;有细节,而处处是细节,在在处处显示这是一部以细节取胜的地域民俗(文化)小说。老夫子与新夫子(学校老师)是对手戏,也在作品中完成了他们的互相成就,老夫子负责挑刺监督,新夫子以做得完善得到老夫子的认可为荣,写出来新老文化在乡村的这样的一种有意思的关系(对看、对照、对比、竞争或竞合),其实这样的关系直到现在仍不敢说不是这样,任何一个地域、无论城乡,无论是谁,总是或多或少生活在两种文化之中。 其实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是旧时代还是新世代,看到听到想象到周德成口中吟出的《诗经》,以《诗经》中的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作为盛大婚礼拜堂仪式中的礼赞语和连接词时,你还会说中国乡村没有文化吗?你还会说中国不是礼仪之邦?你还会说文化是读书人的专利吗?你不会在你的脑子中生出来“斯文”这两个词吗?是的,斯文!“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但也并不都是喜庆之事,也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包括也有所谓不吉庆之兆头的偶然事件发生,比如新娘子娘家陪送过来的被子的被扯了道口子。 而且磕头礼金也出了岔子,也就是给别人带来了难题。这实际上正是地域民俗(文化)小说能够螺狮壳里做道场之处。作品使出了绣花的绝技,饶是作者神通广大有过目不忘过耳入脑的本领,也真应了小说家都是生活家、都是博物学家的最高要求,他就有这样的本事,经听到的、见到的旧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能够栩栩如真描绘刻画下来,一切都是生动的、鲜活的、如同刚刚发生的、如同正在眼前上演的。新郎官新媳妇拜了堂进洞房了,十块钱带来的烦恼,却让至亲的几家人(两个姑爷、两个姨爷)寝食难安,作品专门用了极大的耐心为了把礼金加到夫子的数额标准而不得不临时举债的窘境和困境(十块钱难死了这些勤劳但要面子守古礼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