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超越美学的美学”何以可能
建构“超越美学的美学”,是德国著名的后现代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近年来提出的新主张。在《重审“超越美学的美学”》中,韦尔施提到,1995年他在第十三届世界美学大会上所作的演讲中,对当时的美学学科持有不满的态度。在他看来,美学在康德、黑格尔等人之后,逐渐把自身限定在了狭窄的范围内,即只关注美与艺术的问题,所以他主张“美学学科应该超越狭隘的艺术框架的限制,将艺术之外的审美现象也纳入思考的范围:这包括了科学、政治、经济、设计、生态和生活世界等等”。也就是说,美学研究要回到社会现实生活和大众审美经验,重建审美与艺术和大众日常生活的关联。此外,在《重构美学》中,韦尔施批判性地考察了全球审美化现象,重点探讨了美学的新问题、新建构和新使命。他认为当前审美过于泛滥和追求时尚,美学重构要重点关注科技的发展、传媒的盛行与文化的多元。基于此,韦尔施在反思传统美学的危机中,认为新美学是超越传统美学的美学,是多元化、跨学科的美学。惟此,韦尔施利用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概念扩大了审美的内涵,将美学上升为本质、第一哲学,提出了一种新美学。
韦尔施提出重构美学必须建立在对传统美学的超越之上。韦尔施的反思朝向两个维度,一是当代,一是传统。就当代视角而言,韦尔施超越传统美学的致思理路是重构美学的根基,旨在契合时代发展趋势,使美学成为各学科的基础,这是他对美学未来的乐观期许。
从传统视角来看,韦尔施对认识论的审美化做了历史性阐释。他把源头回溯到了康德,“正是从康德开始,美学———超验的美学而不是某种艺术理论———成了认识论的基础所在。”其实,恰恰在韦尔施重构美学的根基处,他以认识论的审美化来建构美学乃至跨学科的基础,这未尝不是对康德美学的误读,完全忽视了康德美学是有别于认识论的价值形而上学哲学,其价值重心落在人的心意机能的快与不快上及其背后对“人是目的”的价值取向。失去了“人是目的”的价值指向,诉诸于人对审美的认知能力,这是对康德美学的背离,也是对康德美学超越的歧出。韦尔施试图以认识论的审美化来超越康德美学,尽管是一条歧路,但在当代条件下也未尝不是一种有益的探索。他认为康德的认识论审美化倾向在尼采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尼采表明整个现实是被构建的,凭借知觉、基本意象、隐喻等虚构方式进行。甚至到了20世纪,科学哲学、阐释学、分析哲学,以至科学实践等都出现了审美化趋势。在此,立足全球审美化现象的蔓延,韦尔施试图把审美阐释为一种哲学的元话语,把原本在康德那里联结认识和伦理的鉴赏判断力视为认识论的审美化,这是对康德美学的一种误读。就此而言,他对康德美学的超越未必成功,但也不失为一种当代美学复兴的有益探索。韦尔施认为美学构建的人类美好图景,已成为社会普遍的期待,进而对其他学科具有辐射作用,审美性日趋成为人文学科普遍的发展方向。同理,审美化成了认识论和伦理学的发展方向,促使后者选择向其靠拢,这是思想审美化发展趋势的必然。在这种趋势下,康德主义划分知情意三者并立的学科模式被瓦解,美学成为跨学科的基础性知识。
此外,在韦尔施看来,超越传统美学不仅要拓展问题域,还要关注非审美反思维度。他认为利润驱使下的审美泛化带来对美的冷漠,从而走到美的对立面,促使某些大众对非审美需求的出现。“倘若艺术今天仍旧对公共空间任务在身,那么它的任务并非是向已然过度修饰的环境引入越来越多的美,而是通过在超级审美之中创造出休耕区域和沙漠,阻止这一审美化机制。”韦尔施指出,通过对审美泛化现象的反思,诉求一种非审美化实践,才能维护美的独特性,这是“超越美学的美学”的价值指向。经由直面审美化现象的泛滥和非审美化克服机制的生成所带来的美学新问题和任务,韦尔施诉求一种美学新范式。在他看来:“超越美学的美学是不容忽视的,即使人们仅仅希望发展出一种在审美之内站得住脚的美学。”合乎时代机缘,“超越美学的美学”诉求一种跨学科的综合性研究范式:首要处理好学科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美学与哲学、美学与伦理学之间的关系;其次,要保持一种跨学科思维,美学研究要像文化研究那样具有跨学科性质,广泛涉及传媒、社会学、科学、经济学等领域,凭借对其他学科的了解来深化美学研究,其问题域必须超越艺术和哲学问题,而广泛涵盖日常生活、感知态度和传媒文化;另外,新美学还要关注科技发展,重视视觉文化尤其是听觉文化的巨大变化。总之,“在我想象中,美学应该是这样一种研究领域,它综合了与‘感知’相关的所有问题,吸纳着哲学、社会学、艺术史、心理学、人类学、精神科学等等的成果。……它们应该在机制结构上整合起来”。对此,有学者指出:“他对美学思考的新视域:第一,美学的地位在他那里变得举足轻重,因为它开始超越传统的学科分类,成为理解现实生活的重要视角;第二,这同时也意味着,对于美学的未来发展,他提出了新的建设性意见,即走出传统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美学,把目光投向艺术之外的日常生活与审美之间关系的讨论。这一新思路把他对美学的思考转变为对当代社会中文化现象的关注,同时拓宽了美学学科的研究视野,并也由此使他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知识谱系中的重要成员。”通过反思全球审美化现象及其带来的审美对象的延伸和拓展,韦尔施的“超越美学的美学”已突破经典美学研究的问题域,并在三个领域具体展开。
其一,对审美泛化现象及其图像文化的审美反思。在韦尔施看来,无所不在的审美化现象带来“现实的去真实化”,也就是现实越来越符号化和媒介化了,所谓的真实已经不需要现实或者没有了现实底本。对此艾尔雅维茨和韦尔施等美学家都注意到,当下是图像文化的时代,视像的流行正在制造“真实”。“现实的表征与拟像之间的差异正变得日益不明显,正趋向于失去意义。相应地,媒体自身越来越多借虚拟与儿戏的模式呈现其图像。”以至于大众的日常生活正基于媒体模式被建构、表征和感知,人们对媒体真实的兴趣远大于对生活真相的探究。大众流连于视像流动营造的拟像真实中,反而对真实的现实愈加冷漠,甚至对近邻的存在状况都不再关心,一切都被图像审美化所覆盖,现实的真实变得不再重要。
其二,基于深层次审美化带来对感性的重构,一种立足于多感觉融通的“快感”日趋成为其审美关注点。在挑战传统“视觉优先”的原则下,借助于新媒体数字化技术应用下对其他感觉引发新的关注,人们体会到视觉实际上不再像过去认为的那样是洞察现实的可靠感觉,听觉的重要性凸显,触觉也获得了大众的重新认知,身体美学、生活美学等成为当代美学研究的热点。基于感性重组和审美对象的拓展,“美学应当把感性的这些新状态及文化模式的相应变化作为其分析的客体”。美学这个古老学科在当代社会重新焕发生机。
其三,非电子经验的重新生效使大众重新感受到美的独特性。强势的电子媒介及其对现实的覆盖并不能穷尽大众的日常生活,这使得对电子经验补充的日常经验重新生效。“不同于媒体现实(或者媒体去真实化)的特点,出现了对经验的非电子现实与模式的一种新评价———这种评价特别强调那些既不能由媒体经验所模仿,也不能为之所替代的特征。”当今时代语境下,非电子经验的重新生效受到电子媒体经验的影响,电子经验与非电子经验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我们的感性一方面与盛行的媒体趋势一致,另一方面是非电子经验的重新生效,因而正在变成双重的。它同时追求媒体魅力与非媒体目标。”
惟此,韦尔施在诉求“超越美学的美学”中,重点讨论了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学科应理解审美的所有维度与意义这一要求在概念上是正确的? 第二,美学的延伸在何等程度上为学科带来益处? 第三,其学科结构如何?
首先,在韦尔施看来,审美和作为学科的美学的语义往往是模糊的,但这并不妨碍美学家们对美学概念的运用。基于现实语境的变化,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概念可以解决美学学科的连贯性问题,新美学应当抓住审美泛化、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机遇,将研究拓展到非艺术领域和大众审美实践,使之成为一种综合性学科,这在概念上是可能的。
其次,美学学科的拓展为学科本身带来好处。一是跨学科性与体制性好处,美学将在获得新的研究领域中拓展谱系的广度,并获得更多经费支持。二是美学拓展到艺术之外的问题将被证明有益于艺术分析本身。“艺术本身总是超越艺术,同时意指超艺术现象与审美状况。”艺术以什么方式超越自身? 首先,人们对艺术的理解正超越传统美学的边界,并产生新的世界观。其次,有利于强化审美感知的复杂性,大众感知模式的建构离不开对不同类型艺术感知的方式,从而把审美感知模式与艺术发展关联起来。“对艺术的感知本质上是多元审美,而不是一元审美。如果没有日常感知能力的引导,人们甚至不能识别画中之物。”事实上,感性重构离不开艺术体验,正是当下多元化艺术体验而不再是单一美的艺术体验,重组了当下的大众感知模式,形成了多感觉交互的新感知模式,使审美感知日益多态化。“不同的感知模式可能彼此相关———静观的、历史的、日常生活的、语义的、互为印象的、寓言的、乌托邦的模式,等等。”大众对艺术作品的审美体验和艺术感知相应于不同的感知模式,呈现出多元化趋向,甚至同一感知模式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中所处地位也是有差异的。三是美学的综合性,即把各种审美感知拓展到感性的所有维度中,也有益于艺术分析,从而使美学延伸到审美的整个领域。“超越美学的美学”诉求“延伸至感性的整个范畴,这不仅是全面把握审美之必需,而且也尤其是准确理解艺术之必需”。可见,如果依然把美学研究限定于艺术自主性领域,美学研究甚至都要失去自身。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探讨艺术的观点并非是源自包括超越美学的观点的美学,艺术就会不可避免地带有审美偏见”。因而,“超越美学的美学”的问题域不仅涵括艺术领域,还要广泛拓展到审美化的社会领域,这反过来有益于增强大众的艺术感知和艺术体验。因而,“超越美学的美学”一定是多学科或者跨学科的综合性学科,在时代语境变化中,这种学科结构是自明的。
近年来,在艺术和大众审美经验领域发生的“审美革命”,其实是一种契合“文化转向”的审美政治运动。对此有学者指出:“‘审美革命’标示的是这样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它涉及一种统一的艺术与政治日程,艺术在其中成了政治,而政治则成了艺术,因为这两者都在一个单一的乌托邦规划中合并了。”当代艺术开始介入政治和经济活动,在改写经典美学原则中,开启了一种契合时代特征的美学筹划,不断打破艺术框架又建构新的艺术界,美的艺术和生活的艺术日益交融。为适应这种变化趋势,艾尔雅维茨的“批判美学”和韦尔施的“超越美学的美学”等新兴美学范式合乎时代机缘地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