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不幸还在持续,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公平,自然自由规律。“且看时空茫茫阳光灿烂”,历史的长河中,无尽的时空里,这人间的灾难并没有妨碍太阳照常升起,灿烂的阳光,与嘈杂喧嚣狼奔豕突的人间图景构成多么悖谬滑稽的对比。但天道如此,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造因受果丝毫不虚。所以,人类啊,你们“要知道并非一切早有安排”,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无所畏惧,不要以为人定胜天,不要以为人是尺度,既不要盲信“一切早有安排”,也“不要妄自预测未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未来未来,未来不来,未来可能不会来,未来未必如人所愿。未来掌握在当下的手里,“所有的未来都是现在/所有的现在都是未来”,势在必得的未来完全可能失控,脱离轨道发生突变发生意外,人类的黄金时代之梦或者转眼成空。 谁能想得到,谁曾预料到,谁能准备好,有个叫作新冠的病毒突然爆发,这飞来横祸毫无预兆,毫无征兆地让人类的一切经济社会生活,瞬间全部停止,人类正常运行了一百年的生活轨迹立时改变。而且,历史也在此拐了个弯,过去再已回不去。 所以,不要相信一切早有安排,不要盲目预测未来,未来是测不准的,能测得准的未来,能预见到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只能来自人类的“坦坦荡荡和惴惴不安”——是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人类处世当以道义而行,修身为要,决事循理,心胸宽广,开阔包容,常怀戒惧之心,而不能如“小人”般逆理而行,多寻蹊径,行险侥幸,患得患失,为名利欲望拘牵,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这才是人类确保人类无虞平安的唯一出路,也是唯一走向可预见的宿命的可行道路。 啊,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大地啊,现在怎么样了?这大地,这“忍辱负重的大地”,这人类和“我”共同的家园,人类和“我”共同的父母,正“满载着眼泪和欢笑/承受着疾病和忧伤”,与他们的儿女共担负、共抵御、共抗击这疾疫,身染疾病,有忧伤,有眼泪,也有片刻的来自康复消息的喜悦和欢笑,“依然满脸坚毅”。大地啊,地母,您忍辱负重,包容一切,接纳一切,养育一切,护佑人子如同哺育婴儿,“哪怕在暗夜里默默等待/也要圆睁一双明眸/把无边的黑暗看穿”,从来不曾放松警惕。 “我”与人类共一个大地母亲啊,但“我”对人类世界还有若干的不了解——“还有多少未知世界等我去闯荡”,“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我去挑战”,“还有多少迷雾等我去驱散”,“还有多少生生死死等我去历尽磨难”,这些“我”都愿意帮助人类去做、去体验和历险,我们命运与共,我们拥有“共同的幸福和苦难”,人类的福祉安危跟“我”紧紧相连。 一切的一切,“我”都愿意为人类共担。人类啊,你们会看到,是风,唤醒沉睡的世界,迎接春天的降临。是雨,在炎炎夏日,舍身拯救焦渴的大地。是雷,把恍若天堂般幻美的秋色迎请到人间,用欢快响亮的声音歌唱五彩斑斓的丰收喜乐。是电,在冬季选择了沉默,不是不想出来游走,只是想在冬藏的季节,让辛苦一年的大地保持一份纯洁和宁静。这春夏秋冬,都如童话般的美丽!这人间啊,就如同童话一般!这自然的四季本来就应该这么迷人!这是“我”深爱的大美人间。 人间这么美,“我”爱着这人间!这是“我的人间”!“我”无意、不愿跟苍穹相恋,是的,“我”不爱这渺茫太空、遥遥宇宙,只爱这尘世人间。“我站在寒冷的高处”,但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我”“流着泪爱着我的人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人间生命活脱脱、活泼泼,“每个生命都一样尊卑贵贱”,众生平等,无有贵贱。“无奈时间不是一个公平家伙”,会对平等的众生区分存废去留的先后,使得每个生命呈现在时间里的形式长短有了不同。要想公平只能“寄托于更遥远的时间”,从更长的时间段来看,才能认清这种公平并不虚妄。 其实人我无二,“人间的喜怒哀乐就是我的抑扬顿挫”,人类的表情就是“我”的呈现和“我”对人类的模仿。“我所有情绪都是唱给尘世的美丽之诗”,“我”的情绪表达就是天然的颂诗,是唱给尘世人间的美丽诗篇。
是的,“我歌唱”,“我吟诵”,歌唱吟诵“我”的诗篇。这大自然的声响就是“我”的歌与诗,是“我”的生命律动、“我”的心脏跳动、“我”的灵魂发声。“我”知道人类也有诗歌,有高贵的诗篇,但曾经什么时候,无数个不正常的时期,人间的歌诗被以“冠冕堂皇”的方式和名义“弃如敝履”。从此,人间广陵散绝,弦歌衰辍。而“我”,风雨雷电,这天地间的交响、奏鸣、吟唱、咏叹,却从来都是自由的、高傲的,“怒视重重藩篱”的,“自由地放声高歌”的。风雨雷电,就是自由,就是诗篇。诗即自由,诗即解放!“我,风雨雷电一首诗/在人间纵横驰骋”,何曾被禁锢,任谁能禁锢?但,诗歌能解除人间的疾苦吗?如果可以,那“我就是那个粉身碎骨的诗人”。 诗人何用?诗歌何用?实际上在这里,黄惠波是借“风雨雷电”的“我”之口,发出了自己的追问——“假如诗歌可以解除人间疾苦/我就是那个粉身碎骨的诗人”——诗中的这个“我”是谁?仅仅是“风雨雷电”?还是诗歌的作者黄惠波?在这里,两个“我”产生了合体,而且更多成为诗人黄惠波自己的夫子自道,是自况,是自我告白(其实,诗中的“我”,都有着诗人黄惠波的影子,大都是作为诗人与叙事者的合体在说话):作为一介书生的“我”,作为或远离现场或身在其中的“我”,作为心急如焚的“我”,作为忧心忡忡的“我”,作为义愤填膺的“我”,作为尽心尽力有所作为的“我”,愿意以任何方式参与这场抗疫,如果作诗可以成为参与的方式,如果诗歌能够为疫区人们带来救援、救赎,作为诗人,作诗,即使因此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而诗歌何益?诗是有用的吗? 啊,诗人和诗,怎么可能没有用?诗人作诗,传递来自源初、本源、大道、神圣体的消息:“而我们诗人!当以裸赤的头颅,/应承神的狂暴雷霆,/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之光芒,/抓住天父本身,把民众庇护/在歌中,让他们享获天国的赠礼,/因为我们惟有纯洁的心脏/宛若儿童,我们的双手清白无邪。”(荷尔德林:《如当节日的时候……》,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 在人天之间、人神之间、大地与天道(神圣体)之间,是诗人抓住雷霆和闪电这诸神的语言(海德格尔),领悟递来自“天父”光芒,传递神圣体的意志,付诸歌唱和作诗,成为一种指引,一种照亮,让大地之子的人类得到照护。或者说,是诗人领会宇宙和生命的本来面目,领会万物众生存在的此在意义,在与存在的关系之中,构建并澄明存在的真理。诗歌,哪里只是灵魂体验的表达?哪里只是窃窃私语?诗歌,一定是对天道、真理、神圣体的暗示的承担和敞开,是对万物众生(不仅仅是人类,首先是人类)存在价值意义的构建或提示。诗人,因此成为荷尔德林所说的“半神”——人与神之间的中介;作诗,因此成为“这一切事务中最清白无辜的”事;诗歌,因此成为一种创建存有的、“神的雷霆之下”的站立。诗性,诗意,诗性的生活,诗意的存在,并非“业绩”,并非“建功立业”,并非对生活的装点、修饰,而是神性本身,人的本质性本身,人的智慧本性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