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评论遇上作品本身,我们时常会看到一些奇特的落差、动人的误解,或者是弦外之音大于题中之义。无论多么经典的小说,在时间的淘洗之下,故事线索都会日渐暗淡,人物关系可能错乱误植,文本意图也将模糊不清。然而,也总有一些无法磨灭的细节,会留存在我们记忆的深处,熠熠闪光。每一个细节,都连接着故事的经络,犹如一道光,照亮着整个小说。
黄昱宁老师秉持文本细读的古老手艺,从上百个小说细节出发,在新书《小说的细节》中解读了20多位经典作家的作品,其中既有简·奥斯丁、大仲马、福楼拜、狄更斯这样的经典作家,也有加缪、菲茨杰拉德、纳博科夫、菲利普·罗斯、多丽丝·莱辛、艾丽丝·门罗、石黑一雄、托卡尔丘克、麦克尤恩这样的现当代文学大家。
不久前,著名作家李敬泽、张悦然、黄昱宁、贾行家等四位老师做客SKP书店,从文本细读谈起,延至如何发现小说作品中闪光的细节,又如何从细节出发撬动经典小说的艺术奥秘,并谈及ChatGPT等人工智能环境下小说家的应对。
现代小说家们,给了我们一个新的眼光
贾行家:听说《小说的细节》这本书最初的名字是《细节是一道光》。
黄昱宁:《小说的细节》原来确实是叫《细节是一道光》。我当时给这本书的序言有一句话:细节是一道光,能照亮文学的密林。它的意思是说:你合上一本很长的小说,隔了一段时间以后,你不一定还记得情节和人物;时间更长一点,你可能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你可能还会记得里面的一些细节。这个细节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整个关于小说的记忆。
李敬泽:细节是一道光,还不是那个猛烈的光,而是一道很幽微的光,在文本的缝隙里照来照去。我们粗粗看过去根本不会有感觉的东西,但是被黄昱宁发现了。原来我们发现这个小说之所以是一个伟大的经典作品,不仅是它有那样的结构,它讲那样的故事,它达到了那样的思想深度,而且也是因为其中遍布着复杂的层层叠叠的、在细微处当我们照过去就能够闪光的那样的细节,那样的质地,那样的微小的结构。
我觉得至少在一个最直接的意义上,这本书教我们如何做一个好的读者——就是说我们怎么看小说。一部伟大的小说放在这里,《呼啸山庄》《理智与情感》放在这里,如果我们看来看去就是看了个故事,那可能真的就是属于猪八戒吃人参果了,没有真正领会其中丰富的滋味。所以黄昱宁让我们随着这本书去做一个学习,做一个好的读者。书里谈到很多作品我都看过,或者多年前看过,让黄昱宁一分析,我还是觉得这点我没有想到。那些伟大的小说,它们确实是不断地有这样的理想的读者,一次一次地重新照亮它,让我们看到那些细微之处,看到层层叠叠的丰富的意义和意味。
第二个问题,这个时代还需要文本细读吗?我们是如此地爱读小说,我们也如此地会读小说,我们能够让我们的光把所有这些细节照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能力?这仅仅是一种读小说的能力吗?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这些伟大的小说教给我们的绝不是说像一个艺术品那样,我们看的名堂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觉得这个艺术品很了不起。这些伟大的小说,在过去两百年里,一直是一个认识装置。我们这些现代人是通过这样的装置,在它们的训练和引导之下去认识自己、去认识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通过这个装置训练过后,也许会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生活,乃至于看待这个世界。
其实在更古典的意义上,很多小说也就是情节,是故事。这固然很重要,但是就像黄昱宁在这本书里让我们看到的那样,从奥斯丁开始,到福楼拜,无论是小说也好,世界也好,生活也好,都不再仅仅是情节了,不再是那样一个紧紧的、有逻辑关系、环环相扣、带着我们往下走的情节。当然情节很重要,但是这些伟大的小说家们、现代小说家们,还给了我们一种新的眼光。就像我们讲的一种细读式的眼光,一种在细节、在细微的结构上去认识小说,也认识我们自己、认识世界。
脱离了结构谈论细节是没有意义的
黄昱宁:我们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寻找小说细节的方式。比如说,悦然看到的细节跟我看到的肯定不太一样。我选的,主要是那些我觉得有叙事功能的。比方我几乎就没有选景物描写,或者是那种单纯像王尔德式的金句——那种一下子话跳出来让你很容易记住的句子我都没有选。主要选某种转折的时刻,比如跟当时的时代关系很大,但是隔了一段时间以后需要解释你才能进入的那些东西。这个一方面可能是跟我的观念有关——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我就更加会注意这些细节在结构当中的作用,而不是说把它脱离开。除了极少数特别著名的段落,比如像《包法利夫人》里的“马车上的沦落”,其他很多小说,光看一段文字,你可能会觉得它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举个例子,比方像奥斯丁笔下的“马和马车”在她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作用。小说里,母亲为了把女儿尽早地推销出去,希望她在一个下雨天去隔壁庄园。这样,那家人就能把她留下来,他们才有机会交往。为此,母亲想了好几个步骤。小说中,那段话非常简单——我们现在可能无法想象一个靠马和马车作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情景,但当时的读者是门儿清的,奥斯丁不需要加很多解释,读者就能领会。所以,她写得很简单。
但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就需要加一点解释才能意识到这种关系,才能理解这些人物每个人的反应——母亲计算马过去要多长时间,计算他们家这时候可能是匀不出一辆多余的马车等等,然后还考虑到英格兰最著名的天气——会下雨。这是一个在他们那时才有的条件,又是一个很有叙事功能的细节。这也是为什么在大部分的篇目里,我会有一段所谓知人论事。
文本细读在文学批评领域已经成为一种大家认为有一点过时的方法。现在更时髦的是那种谈着谈着就谈到很远的地方,去用各种主义来分析,到后来你会觉得这是在谈这部小说吗?我觉得全世界的文学批评都有点这种感觉,用很多哲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的,甚至是一些理科的统计学的方法来对待文本。我还是用一些比较原始的方法。
张悦然:细节的选择真的是很个人化,但是我觉得我们三个人要举一个共同的例子的话,那可能是麦克尤恩《甜牙》那样的小说,我们可能都会在那部小说里面读到一种特殊的愉悦。当小说结束,你会感觉到一个世界忽然之间调转的那种愉悦。这是一种作为小说读者非常非常幸福的时刻。这可能也是黄老师的一个特点,就是她讲的这个细节看起来都是段落,因为受制于篇幅只能摘段落,但是其实都是需要放在整体里看的。你要没有看过这个小说而只是读这个细节,其实你是不太能明白它好在哪儿的。就比如说《甜牙》,如果你不能够对整体结构有了解,其实你摘它的段落是没有意义的。
作家在虚构这件事情上是有不一样的认识和理解的,因此就需要解读。比如阿特伍德的《盲刺客》,在叙事上做了非常多的套嵌,那真的是套娃式的小说。当你把它一点一点地解开的时候,那种愉悦是翻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