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欧阳德彬的小说闪烁着十分高级的幽默的光芒。在我看来,幽默甚至是比某种叙事、某种立场、某种书写更高的对作家的赞誉。因为幽默是一个作家的天赋,是对复杂人性敏锐而极致的洞察能力,是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的讽刺能力,是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自嘲能力;总之,是极其珍稀的过人本事。之后我偶然看到作家刘元举多年前对欧阳德彬的评价:“几篇小说读后,笃信他的天赋,这种天赋在布洛茨基那里的解读理由是写作者的自嘲能力。而在我看来,则是一种感受能力的精确传递。”与我的认知不谋而合、异曲同工,这更坚定了我下边的判断:在欧阳德彬的中篇小说《故城往事》里,我们不光能读到“欧阳”式幽默,更可以品味出幽默背后的荒诞世态与悲凉青春。
我因与欧阳德彬私交较多,会不时同他交换对文学、对人性、对世界的看法。他有两个观点对我影响很大:一是祛除遮蔽,独立思考;二是人生而在荒诞之中。首先,多数人生活在巨大的表象世界里,思想被庞大的公共话语体系所裹挟,他们成了某种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而不是纯粹的独立的人。易言之,是被遮蔽久矣,却不自知。我曾针对某个现象提出一个困惑,他则尖锐地指出:“你提的这个不是真问题。并非所有的思考都是真正的思考,必先祛除遮蔽。很多人没有祛除遮蔽的能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缺乏大量文哲原典的训练和洗礼,你若能在这方面用力,离真正的思考就不远了。”然后,如果我们能够祛除遮蔽,哪怕只是掀开遮住双眼的帘子一角,就会发现人生而在荒诞之中。很多荒诞、怪诞的事情以爱之名、以正义之名、以制度之名堂而皇之地发生,很多荒诞、怪诞的言论在挑战和愚弄着善良的人们。只有少数人会愤怒,而这少数的愤怒也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瓦解消散。
欧阳德彬对这样的荒诞世态则采取另一种应对策略:不做歇斯底里的愤怒,愤怒容易丧失理智;不对其正面强攻,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而是幽它一默,然后“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故城往事》中,欧阳德彬的幽默所指首当其冲是两性关系。从理想状态来说,爱情不应被嘲弄,可从现实情境来看,爱情也不妨被“幽默”一下。“我”的女朋友鸡蛋花女孩因写不出语言学毕业论文,被迫延毕三年,深受打击。某天她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条自认绝妙的自救之法:让男朋友带她去历史悠久的L城(即“我”的故城),帮她搜集语料,直到完成毕业论文。当其时,欧阳德彬的语言尽显幽默:“忽然,她安稳地降临到了椅子上,双目灼灼凝视着我。我太熟悉这种表现了,鸡蛋花女孩应该正经历着缪斯降临的神奇感觉。”一“降临”一“凝视”,将女朋友自鸣得意又不容置疑的神态描摹得栩栩如生。平庸与神圣,人类与神明不伦不类地合二为一,更暗示了鸡蛋花女孩的自以为是以及双方的权力关系。“我太熟悉这种表现了”,则以一种无奈的口吻透露了女朋友日常的强势,她看似随口的一句“反正你现阶段是无业游民”,折射的是以自我为中心,以及对“我”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和感受的一贯忽视。
这种对“我”的忽视,在后面的情节中仍有体现,比如到达L城后撇下“我”自己去旅游,还对“我”整理文献的成果轻蔑而怀疑;比如不允许“我”写小说长达两年,因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又要求“我”必须重操旧业;批判“我”的最新的小说情节虎头蛇尾、狗尾续貂,于她的论文写作毫无裨益;怀疑“我”历史不清白,大晚上拉着我去找十年前的南方风情旅馆;诸如此类,无不令人愤然。紧接着,欧阳德彬用一段近乎电影镜头的语言,进一步凸显了双方在两性关系里的支配与被支配的权力结构,“我”无奈且逆来顺受,鸡蛋花女孩强势且近乎疯狂:“鸡蛋花女孩先是要求了一场地板上的男欢女爱,刚爬起来便开始在日程本上规划行程,甚至开始往凯蒂猫行李箱里塞衣服。我呆呆地望着刘海上沾着灰尘的鸡蛋花女孩,很难相信这是一位有洁癖的南方女孩。也许正如茨威格所说,某种突如其来的创作灵感给了她魔鬼般的力量,当然,还有魔鬼般的疯狂。”
这份“魔鬼般的疯狂”并非找到完成语言学毕业论文的方法那么简单,通读后会发现,鸡蛋花女孩内心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这才是使我“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的“魔鬼般的疯狂”:“鸡蛋花女孩拿起我白天的手写稿的时候,我内心升起一阵古老的恐惧,那是写下的文字被审查的恐惧,似乎写作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原罪,无论写下的是虚构还是真实,是真人实事还是胡编乱造。”当然,这份恐惧也部分由于“我打算隐藏掉这段回忆,不,我打算隐藏掉很多回忆”。可这样的隐藏是存在巨大风险的,实在的真一旦混淆了以为的真,就可能成为百口莫辩的全部的真。因此,鸡蛋花女孩明知小说虚构,仍执意按图索骥,因为她相信虚构里仍有真实或真实的影子,尤其是“我”在之前的创作中习惯照搬现实,尤其是她在现实中找到小说对应的场景。
故而被鸡蛋花女孩治得服服帖帖的“我”幡然醒悟:“与其说她当时从事的是方言研究,不如说是知识考古,或者说婚前考察,对我青春时代小心掩埋起来的荒唐爱情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算。”可是“我”和鸡蛋花女孩的爱情并不因蓄意的清算而更加稳固,起初“我”早有疑虑,“她是否想过,一个初次约会就毛手毛脚的老男人,怎么会把感情当真呢?对我来说,那份对鸡蛋花女孩的亲近源自何处?我为什么坚信自己永远不会离弃她?”终于在故事的尾声,“平静的水面下依然潜藏着某种魔鬼般的骚动”。从噩梦般的L城之行回来后,“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无奈“承认,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承认小说不是小说,是非虚构,承认荒唐的过去与爱情。但是,无论对爱情使用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即便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将其降得服服帖帖,也难保不会落得个“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的下场,难保不会加剧他的精神出轨,以致“身在曹营心在汉”。“我”给不得解脱的现实生活虚构了另一种可能性,让“你”——也就是“我”——与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辅导班女学生林红没羞没臊地偷在了一起,用精神的反叛完成了对鸡蛋花女孩的情感“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