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故?是“我”洞悉了“尘世之门”后面的秘密,这秘密就是“大地高低不平而众生平等/众生平等而高矮呈现”——大地有高低有平凸,但大地上众生平等;大地上众生平等,但肉身上却各有高矮胖瘦。是的,“我”理解,众生平等,众生灵平等,无论人类还是恶鬼畜生,皆生而平等,本性上并无高低贵贱,一切众生皆有智慧本性,人人可以觉悟觉醒,终有一日得以解束去缚打破枷锁;“我”也明白,众生平等只是本性上的平等,智慧和觉悟的平等,同出本源同趋大道的平等,但因缘和合,因果各别,显现在肉身、命运、道路上,就有云泥之判霄壤之别。这就是人类的真相啊,“我”觉得。正是从人类这里,“我”洞悉了宇宙的秘密,尘世的秘密,人类的秘密。“我”也明白,生命如此可贵,众生同源太初,同体而大悲,万物皆一体——他们的生生死死,都源自对爱的渴望,对生命的渴望,才现身如此。 洪钟大吕之后,接下来的第46节又回到了私语化的叙事,如溪流,如微风,如细雨。但这一节并不是抒情,不是赞美,不是探究,不是说理,而是抱怨,宣泄一种情绪:“我”如此与人类同情同理,人类却对“我”视而不见,隔膜疏离,对“我”并不了解、不熟悉,甚至常常是敬而远之——“世人永远分不清”风的“愤怒与呜咽”,“世人永远辨不明”雨的“决绝与柔情”,“世人永远听不懂”雷的“无助与呐喊”,“世人永远看不见”电的“孤单与飘零”。“我”的孤独,人类不懂、不明、不清、不解。如先知在家乡不被悦纳,在家乡不被称为先知,“我”的求索之路,“刀丛火海”中的艰难前行,正如孤独的先知,如为了真理“独自行走”的战士。 “我”就是这“神圣之士”啊,“于刀丛火海中”“独自行走”,无所畏惧,“我”其实也享受这“孤独”。比如,作为风,“即使阅尽了人间春色/我依然钟情于到处流浪”,绝不肯留恋一处,而是志在四海;作为雨,“即使尝遍了世道沧桑/我依然品味着苦中之甜”,绝不愿绝望放弃,而甘愿苦中作乐;作为雷,即使“我”呼风唤雨貌似雄霸天下不可一世,但其实“我”享受“形单影只独守苍凉”,孤独和苍凉能给“我”力量和思想;作为电,即使“我”上天入地出神入化貌似无所不能,但其实“我”惟愿慎独终始不事张扬保持筚路蓝缕的本色。 总之,“我”就是这样一种孤独的存在,所以啊,人类,“我”的朋友,“我美好的人间”,在这美好的人间,作为风,“我”更多时候是无形的形象而非可见的形象。作为雨,“我”更多时候是“顽强”的形象而非“悲哀”的形象。作为雷,“我”更多时候是“瞬间”的形象而不是“永恒”的形象。作为电,“我”更多时候是极致的形象而不是平淡的形象,愈黑暗愈见“我”放大光明。 “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的风啊,“我本翻江倒海”!“我”就是这样的雨啊,“我本泥沙俱下”!“我”就是这样的雷啊,“我本主宰生死”!“我”就是这样的电啊,“我本升天入地”!但此时此地(武汉、湖北、中国、世界所有的疫区),发生了什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我”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看见有人“在(风的)飘摇中伫立”;“我”看见有人“在(雨的)泥泞中跋涉”,“我”看见有人“在(雷炸响的)的山之巅狂笑”,“我”看见有人“在(电闪中的)屋檐下睥睨”。有人伫立风中坚守,有人踩着泥泞出发,有人顶着雷声作业,有人借着闪电思索,他们风雨无惧,勇猛果敢,难行能行,坚韧顽强。 是啊,“我”本天赋神力,你可以听见“我”在大自然中的声响,但其实,这声响并不是“我”所制造——作为风,“我本无声/是谁听到了呼呼猎猎”?作为雨,“我本无声/是谁听到了淅淅沥沥”?作为雷,“我本无声/是谁听到了轰轰隆隆”?作为电,“我本无声/是谁听到了霹霹雳雳”?“我”本是无声的风、无声的雨、无声的雷、无声的电,那“呼呼猎猎”“淅淅沥沥”“轰轰隆隆”“霹霹雳雳”都来自何处?因何产生?“我”知道了,这些声响,都来自人类的听觉、人类的想象、人类的描述、人类的修辞——“是人是人是人是人哟”——是人类赋予了“我”,赋予了风、雨、雷、电的命名,以及种种神奇、种种传奇、种种冠冕、种种表述,寄托了他们的心灵期待、愿望、梦想,没有人类就没有“我”,就没有名之为风、雨、雷、电的“我”,就没有盛名之下的“我”、进入人类历史的“我”、进入人类记忆的“我”、进入人类生活的“我”、进入人间秩序的“我”——这“我”是“我”非“我”,是不是“我”的“我”! 从而,没有人类哪里有“我”! “我”与人类生死相依啊,接下来一节,恍若风、雨、雷、电的情难自已,放大悲声——“我是谁”,“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我”就是风,“我”就是雨,“我”就是雷,“我”就是电,但是风、是雨、是雷、是电的“我”,当此之际,当此之时,当此之地,“我终于沉默了”——“那是暴风眼的沉默”;“我终于停歇了”——“那是倾决前的停歇”;“我终于嘶哑了”——“那是大悲无言的嘶哑噢”;“我终于倒下了”——“那是翻江倒海的踉跄啊”。这一夜,这狂风暴雨惊雷闪电撕破天空的夜,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我”——风、雨、雷、电,共同出击驱赶祛除疫魔——终于“我”力竭了,“沉默了”,“停歇了”,“嘶哑了”,“倒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因疫区灾难而爆发啊,然后戛然停止,天地动容之后,陷入短暂无声、静寂。无声之中,是人类和“我”共同的痛疼、悲戚、哀恸。风停了,雨歇了,雷哑了,电收了。一地的水流,倒映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天光,还有从远处、天际偶尔闪过的微弱的闪电,这“慈祥”、这不甘、这悲悯,都是闪电的残影,是闪电“倒下”后未了的心愿、未竟的决心和不停止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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