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节以如此的喧响和巨制,构成为第五部分的总纲,下面的诗节则是对关目的展开——是风,是风,是雨,是雨,是雷,是雷,是电,是电。没错,“我就是”!为什么“是”?怎样“是”?下面的诗节就逐一写出来“是”的缘由、属性、来处。是的,第40节说的就是来处。
“我就是风啊!”“我就是雨啊!”“我就是雷啊!”“我就是电啊!”“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我一直都在寻觅”——寻觅什么?
“我一直都在追忆”——追忆什么?
“我一直都在呐喊”——呐喊什么?
“我一直都不离不弃”——对谁不离不弃?
“追忆”是为了“寻觅”,“呐喊”是因为“不离不弃”,为什么?何以故?
这一节,似乎句句皆是偈语,句句隐藏深意,句句需要猜谜。如果不联系后文,这样的猜谜游戏肯定无解。
寻觅什么?寻觅(疫情)真相,发生了什么,何以至此。
追忆什么?追忆历史(发病蔓延过程)。
呐喊什么?呐喊正义,为民请命。
对谁不离不弃?疫区黎民,天下苍生。
结合诗作的暗线、隐含主题,明白诗歌的这个内在逻辑,就大概可以读懂诗作隐藏极深的微言大义。当然,这样的读解,尽管可能仍是一种猜谜,不过却不至于谬以千里。所以,顺承这样的逻辑,接下来的第41节,我们就看到了作品在这一节中,重点交代“我”与人类的关系。
是风,“生于混沌发于鸿蒙”,来自混沌,来自宇宙源初,天生就是“一团正气”,即使到了人间,仍是如此;是雨,无论疏密、骤急、晦明、大小,都总能对人间的“忠奸善恶”了了分明;是雷,远近之间,强弱之间,已然把人世的悲欢离合看个明白;是电,明暗显隐之间,也能对人生的生离死别一一参悟。那忠奸善恶、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人间的常态。
是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人生八苦都是人间常态。所以,是风,“风起处柔柔弱弱”,是“我”生命柔弱一面的“叹息”;是雨,“雨歇处蓬蓬勃勃”,却是生命坚韧一面向“我”的展示;是雷,“雷鸣处轰轰烈烈”,“那是我对生命的警醒”,祸已至此,再也经不起大意;是电,“电闪处生生灭灭”,“那是生命对我永恒的承诺”,生生死死无有穷期,缘起性空没有止息,电光石火是对“我”的提醒——生命犹如梦幻与泡影,亦如朝露与电光,但生命又是这么宝贵稀有,既然人身难得,就要过好一生一世——这也正是“我”对人类的承诺,护佑人类,守护这红尘世间。
而这世间正遭逢疾疫灾难,“我”置身疫区,在灾民中间,但是,你要知道,请你明白,作为风,“我”从来没有传播任何疫疠之气;作为雨,“我”从来没有流淌任何肮脏的东西;作为雷,“我”从来没有发出恐怖的声响;作为电,“我”从来没有制造人们的惊慌。是“魔鬼”深夜入门,传播疾疫;是“魔鬼”发出狰狞的声音。是“多少柔弱英雄”以血肉之躯正抵抗阻挡着“妖孽”在尘世施虐,是人类正奋不顾身自己救自己。
当此之际,“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些什么?“我”该如何面对这疾疫?加入这抗疫?“我”将如何献出一己之力?“我”将成为怎样的自己?
“我”是风,“我”只是风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风,各种各样的风,“我只是我自己的风哦”,“我”只是人间的风、自然界的风,天地之间的风,但“我自己的风唯独不属于我自己”,“我”不能让“我”只属于“我”自己。正如作为雨,虽然“我只是我自己的雨哦”,“自己的雨”却又“唯独不属于我自己”,不能只属于“我”自己;作为雷,虽然“我只是我自己的雷哦”,“自己的雷”却又“唯独不属于我自己”,不能只属于“我”自己;作为电,虽然“我只是我自己的电哦”,“自己的电”却又“唯独不属于我自己”,不能只属于“我”自己。
“我就是我啊/但我的我与所有的我不同”,与众不同的“我”要为人类做些什么,要为人间做些什么,为天地生灵做些什么。“世界受伤了,人类会好吗”?“我”知道只有人类才有这种认知,这种反思,这种觉醒。这也是人类的可贵之处,人类因能反思而成为万物之灵,“试问天下还有何种生灵若是”?
【这一诗节的最后,全诗第一次提到“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的观点。但诗人在这里并非是以自豪、骄傲的口吻来写的,而是建基于人类的反思能力、反省精神这个角度来说的。这并非文艺复兴人本主义的虚假的“人类是万物尺度”观念,而是上升到批判精神来重新思考。
人是万物的尺度,公元前490—前480年之间的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断言人们对一切事物,无论是现实存在的事物还是不存在的事物,人都可以根据各自的感觉作出不同的判断,无所谓真假是非之分。苏格拉底据此修正为“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有什么不对吗?诗人黄惠波在此是要否认人为万物立法、是万物的尺度的正确性吗?
是的。这正是该诗作思想立论的一个支点。诗题为“假如我是风雨雷电”,自然是宕开一笔的赋比兴式的修辞,修辞的目的当然是写人,写人与自然,写人与自然的关系,写对人和自然关系的反思。所以,全诗的主旨至此,终于直面了这个问题——如何理解人?如何理解人的主体性?
诗人化身为“风雨雷电”,以这样一个化身作为叙述者倾诉对人类无条件的爱——不管人类有怎样的缺点,都不妨碍对人类的赤诚之爱——每一诗节的最后一句,都以“啊!我多么爱你,人类”做结,炽烈之情无以复加。
爱人类,无条件的爱,无以复加的爱,作为精神上的恋人一般的爱,接近于恋人之爱却又超越世俗具有某种神圣性的爱。这样的情感,实际上把人本质化了,是一种对本质化之后的人类的爱。
本质化的人,难以避免两种定义——人是主体和人是自我,即人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是受制约的还是不受制约的,在“乞求者”与“上帝”(荷尔德林《许佩里翁》)之间摇摆。这种认知的两元性,其实也是诗人对人的认识和理解建基于中西哲学之间的必然反映。
作者稳定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启蒙主义的高扬时期,来自西方文化的影响是深刻的,但同时作为出生于潮汕大平原传统文化文脉一直留存较为持久的学子,其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显然也呈现深刻的中国文化结构的深层次构建,这样一来,人作为一个复数、一个集合、一个整体,在诗人的知识、价值与信仰中,就显示神秘主义的瞬间入迷、静穆的永恒在场、兴奋的心灵向上,人类包括生灵都可以实现从有限到无限的超越。这种超越能力,就是人的主体性对客体性的超越。人所具备的美、爱、和谐、善良、慈悲等美德,同样就不仅仅是人性,还是神性,是永恒、神圣、源初或者神格化的天、上帝、神佛等神圣性和绝对意志的传达、投射、照耀、敞开和体现——黄惠波继承了荷尔德林对人的本质属性或者说人的完美性的发明(既是古典意义上的,也是浪漫主义意义上的;既是神秘主义的,也是形而上学的;既是老庄佛道的,也是康德费希特施瓦本和莱布尼兹的),即同时兼备有限与永恒、人性与神性的本质。作为时代之子,黄惠波正是如此在有限与无限的范畴内对人进行思考。
该诗表面是假托风雨雷电之口,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当然实际上是对人类关于上述问题追问的追问——怎样才是有意义的人类的生存,如何实现人类的诗意栖居而不只是充满劳绩。因此表面上是风雨雷电的颂诗,实际上何尝不可视作理想的人类或者说乌托邦的人类的颂诗?
关于人、关于理想的人是什么的问题,该诗做了回答,但诗作并没有停留在这里,而是超越了人存在的视域,人之外还有更高更无限的神圣体,人之外,人所依傍、所附丽的大地、自然,其实并非仅仅是配角,并非仅仅是为了衬托人的伟力,万物并非只是因人类而产生存在感。如海德格尔阐释《莱茵河》一文时对人类的命名——“大地之子”,那便是人类。人在大地上,上面还有人神之间的“半神”,更上面还有“诸神”,诸神之上还有“神圣体”,这是海德格尔阐释的荷尔德林的宇宙图式。这样的图式其实我们也并不陌生,在中国的信仰当中,“人-半神-神”的大致结构也是成立的,佛道和民间宗教都支持这样的结构。只是诗人将风雨雷电人格化或神格化后,就既顺承了佛道及民间宗教中的中下层神灵(风神雨神雷公电母之类)的谱系,也对应了荷尔德林命名的“半神”(荷尔德林中的半神,既可以是实体化为酒神以及河流山川,也可以虚化为一种中介比如“命运”)的概念。诗人的自然观、世界观、宇宙论,大致因此可以见出面貌。】
这句“试问天下还有何种生灵若是”——仿佛天启般的宣告、召告天下,如众神降临,如圣灵加持,道成肉身的风雨雷电宣告来自天界、神圣体的消息。
所以,“我”有“我”的荣幸,与人类为邻与人间为伴。作为风,“我安抚人间的哀伤/又分享他们的欢畅”,如同他们的亲人;作为雨,“我诉说动人的故事”,这一个个“我”亲见听闻的人间故事婉转动人,却有时也柔肠百结;作为雷,“我”从天外偷来秘诀,教会人类刀耕火种技能知识,还不忘“大声地告诫人类”戒惧惕厉;作为电,“我窃来宇宙的金钥匙”,攥着这把神奇的“金钥匙”,一次次帮助启迪人类解开尘世现象之谜,开启尘世运转种种规律。“我”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我”如窃取金羊毛的伊阿宋,这天外秘诀,这宇宙金钥匙,都是天神不传之物,都是天帝防范人类之物,但“我”敢冒盗窃之名,敢违天神意志,为人类取来这天界神圣之物,让人类拥有部分天界智慧和神灵般的能力。何以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