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抛开现成的各种评价,下面首先从细读和聆听出发,对李瑞琦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三首作品进行赏析品鉴。
《呼唤》
雄鸡啼叫迎来了黎明,
布谷欢唱送来了春天。
燕子呢喃传来了温馨,
鸿雁啾啾带走了思念。
高山呼唤你勇敢登攀,
大海呼唤你远航扬帆。
人民呼唤你诚实友善,
祖国呼唤你忠心赤胆。
小鸟的呼唤是动听的欢唱,
大地的呼唤是铿锵的誓言。
天空的呼唤是优美的雄姿,
母亲的呼唤是最美的语言。
歌曲3个诗节12行,采用9音步(开始两小节是9音步,最后一小节11音步)3音尺和四音尺的结构,可归入一种短的颂诗(ode颂歌体)体裁之列,因为用为歌唱,必然的,遵循了简洁的形式、简练明晰的词语风格以及扼要明确的表达方式,正如歌德致席勒的信中所说的,保持了“激情中的冷静”,避免了“冗长拖沓”。在格律的处理上,首两行通过一个停顿连接后续的诗行,紧跟着抑音节有一个扬音节,用扬音节作为后面两行的收束,停顿处没有句法的缺口,首两行就在相同的起伏中越到了后两行;第二诗节如法重复。全词(诗)整个诗节也是如此,抑和扬的起伏贯穿始终,加之隔行押韵,韵脚整齐,同时第三个诗节用了11音步,长度长过前面两个诗节的9音步,这样的结构就使得全词诗节如同呼吸,如同大海宽阔的波浪在柔和的运动起伏。也如同废名所说的,“这一章波动到那一章,真像波浪似的,章完而句子不完,很有趣,章法的崎岖反而显得感情生动……”(废名:《废名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尽管废名这话是评价冯至的《十四行集》的,但用在这里也是合适的。
在修辞方面,李瑞琦其实最喜欢和最擅长的还是一种严谨整饬之美,锤字炼句、苦吟推敲的功夫着实毫不含糊。从系列词作,我们其实可以见出李瑞琦的修辞风格:使用字词,从精确的角度思考;增删文字,从含蓄的角度定夺;选择词语,从统筹的角度爬梳。可以见到词家的苦心经营和随处不在的照应、对应或者说音乐上所说的对位。《呼唤》中词的安排,从六时写到四季,从感觉写到情感,词名为“呼唤”自然就要写到声音——词中首节的声音,开篇就有“雄鸡啼叫”、“布谷欢唱”、“燕子呢喃”、“鸿雁啾啾”,飞鸟传声,诉诸声音和听觉,而且有动作、方向——“迎来”、“送来”、“传来”、“带走”,动作不仅要准确,而且还有明确的指向性。
作为一首短的颂歌体作品,这样开篇,有着极强的代入感,开阔之局,清朗之感,境界大开,情感一一有所附丽而在在无限的时空展开。第二节于是就从田野大地往更远大宏伟里过渡,首两行从物及人,出现了“呼唤”者的名字,高山在呼唤,呼唤攀登者;大海在呼唤,呼唤远航者。后两行从正式点题,落到主旨,谁在呼唤,呼唤什么?是“人民呼唤”,“呼唤你诚实友善”;是“祖国呼唤”,“呼唤你忠心赤胆”。最后一节从思想意义、情感意义包括调性意义上,都是一种“合”,合奏、合鸣、合唱,具有一种总结性和提炼、提升性的作用,从小鸟的呼唤,到大地的呼唤,天空的呼唤,最终再次落到人情人性、爱和温暖的极致、一切的起始——“母亲”这里而作为收束。由此三个部分、三个小节,第一、第二部分的波动型,一转而为第三部分以一种非线性的、平行对照的方式,完成对前两部分的截流与合流,形成为秩序,从而成就了全词的完整和盛大。这其实正是一种结构的力量、格律的力量。波动式与骨骼式的结合,成为李瑞琦的风格形成的形式上的探索。
《美好的清晨》
仿佛雄鸡的高唱还在耳边,
村头已升起袅袅炊烟。
姑娘在晨雾中采茶,
小伙在霞光里扬鞭。
幸福生活靠劳动创造,
美丽的乡村正焕发新颜。
仿佛霓虹灯的闪烁还在眼前,
街边已到处热火朝天。
老人在广场上跳舞,
孩子在校园里撒欢。
繁荣富强要创新发展,
现代化新城正一往无前。
清晨是小鸟尽情的欢唱,
清晨是姑娘妩媚的笑脸。
美好的一天从这里开始,
多彩的世界就在你的心间。
这首词突出的特点是它的叙事性,或者说故事性,所谓的既见物又见人,也符合著名诗人吕贵品先生倡导的新诗做法——讲究故事性而不是单纯的意象优先(大意)。这是一次对日常生活的描写,对乡村城市生活的“清晨”即景的捕捉。典型的日常生活叙事模式,其实也契合了诗词歌赋的市井本源和俗世情怀。作品从一个清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起笔,通过画面、景物、人物的勾勒,讲述一个故事,营造一个场景,制造一种情景。此时,天刚刚放亮,雄鸡啼鸣刚刚停歇,村人们已经在准备早餐,村头炊烟袅袅升起。太阳初升,天光越发亮起来,晨雾氤氲笼罩山野林泉,这时姑娘们开始在晨雾中采茶,小伙们迎着霞光驱牛耕田,好一幅田园牧歌的图景!作为对照,词的第二节采用蒙太奇手法,视角跳跃到另外一个场景——此时的城市。此时的城市也已正醒来,闪烁了一晚的霓虹灯逐渐暗下来,不再如黑夜里的绚烂多情;仿佛一刹那间,昼夜完成交替,天就亮了。你看,街边巷角很快就人头涌动,城市生活依然热火朝天,老人们在跳广场舞,孩子们利用课前时间在跑跑跳跳。这是沸腾的城市生活!
这两个诗节的构成和形态跟《呼唤》前两个诗节显然是不同的,如果说《呼唤》是一种“波动式”的结构,那么《美好的清晨》的前两个诗节就是框架式、“骨骼式”的建筑结构。诗行的两个小节,没有上升或下降,没有增强或减弱,而是呈现一种并列和并置的结构,因此也更多是一种空间结构。这样的结构更加重在构成一种秩序、一种对称,诗意或者说诗情、诗思是从(空间)秩序中生长出来,时间作为文字行进中发生或释放出来的动力就被秩序给接收下来。这样的结构,显然有一种古典主义的造型特征。
如果说《呼唤》的第三个诗节功能是“合”,是总结升华,那么《美好的清晨》的第三节并不承担这样的功能。这样的功能(家国情怀、家园之爱、民族自豪感等),实际上在上面两个诗节中早已经分担过去了。最后一个诗节在结构意义上跟上面两个诗节其实并无明显不同。不过,这个理论上、常规上一般适合用于总结性功能的诗节,它更多的体现为一种逻辑上的必然推演,一种水到渠成的自洽,是一种理念提炼,是中心思想或者说灵魂所在,也就是全词的文眼。这样的结构起到了对所生发传递的精神内容的度的把握,因此,全词就显出一种理性的力量。
《生活多美好》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湖光山色,鸟语花香。
群山巍峨,大海浩荡。
云蒸霞蔚,万千气象。
绿水青山,无限风光。
曲水流觞,品茗焚香。
人来人往,敬业爱岗。
花前月下,琴瑟合唱。
妻贤子孝,邻里相望。
政通人和,无比欢畅。
生活多美好,尽享明媚阳光。
生活多美好,拥抱幸福安康。
期盼生活的美梦都能成真。
祈祷多彩的世界地久天长。
《生活多美好》是李瑞琦擅长的第三种作品类型。全词14行,让人想到词家是否受过的十四行诗(闻一多译为“商籁体”)的影响。不过十四行诗,无论是ABABCDCDEFEFGG韵脚的英国式十四行,还是每节行数八六或四四三三的意大利式(或叫做彼得拉克式)的十四行,都格律谨严,结构工巧,讲究起承转合,讲究构思和布局,要求层次和深度,要想写出一首合格的十四行诗并不容易。歌德说,“在限制里方能显示身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学习借鉴这种在音韵方面有严格限制而又富于变化、堪称精美的音乐图式的十四行入诗入词,显然也一定是有追求的诗词家值得尝试的。一个诗人有没有出色的形式感,常常能够通过十四行加以检验。诗词不分家,对于词家也是如此。这种最具有音乐格律之美的形式,一定是与演唱可以互通的。
《生活多美好》可以看成一首十四行的变体,尽管从格律的精严和形式上来讲,它与通行的几种十四行范式有明显的区别,但从内在的节奏、韵律乃至起承转合来讲,却有着明显的近似性。全词14行,前面10行是起承,后面四行是转合。前面8行每行8个音节,后面4行每行11个音节,除了第1行、第13行外,其他12行押ang韵,基本一韵到底,形成全词铿锵正大之气。内容表现上,首节写自然天地,第二节写人文历史,第三节是一种“合”。结构上更接近《美好的清晨》模式的说理,但也有《呼唤》模式的提炼统合,气魄和体制因此就颇为高调。
修辞上,该词具有突出的骈俪色彩,基本上是四六句缀结成文,总体的格调雅正高古。这种雅化,与歌曲所要求的流行性、大众化、通俗化相悖吗?如果不是,又该怎样实现雅俗共赏、雅俗转换?不得不说,这词写得足够大胆,或者说,足够冒险。虽说词家偶有以骈赋入词的先例,比如早期的学堂歌、艺术歌曲《送别》《玫瑰三愿》,比如新时期以来流行歌坛的大家方山文的《青花瓷》,比如陈小奇的《灞桥柳》,以及新民谣的《中华民谣》等等。但像《生活多美好》走得这么远,当代词家尚不多见。毕竟歌词是演唱的艺术,面向大众的艺术,寓教于乐的艺术,谱曲传唱的艺术,很少有词家会在艺术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而李瑞琦就有这个果敢和凌厉。这首词上来就颇有几分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之余韵,铆足了劲向梁任公致敬。如同天外飞仙,石破天惊般,宏大的声音破空而来。但其实,饶是两个诗节的骈体韵文,饶是汩汩滔滔不绝于耳,如果放在当今rap音乐范式中,这其实都并不违和,反而有着难得的梁任公《少年中国说》所形容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之气势,之博大,之胸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该词与《少年中国说》形成了一种互文——无论李瑞琦有意还是无意,当然笔者相信应是有意。
从这个意义上,李瑞琦其实已经抛弃了主旋律歌曲一般预设的教化功能和流行预期,在这里,词家只想在有限的空间内,尝试主旋律歌曲充分艺术化的可能。从而,这首《生活多美好》就成为一次破旧立新之举、刀口舔血之举或者说刀锋上的跳舞之举。但反过来想,我们的主旋律歌曲、流行歌曲,何尝不是太过于迁就现实迎合听众了?《送别》《教我如何不想她》媚俗了吗?《玫瑰三愿》《望乡词》呢?《黄河大合唱》《我爱你,中国》《牧笛》《枉凝眉》《我们是黄河泰山》呢?
可见,李瑞琦在此所做的探索,其实是一种艺术化的努力,一种试图打通主旋律歌曲、流行歌曲和艺术歌曲边界的努力,一种对已经滥俗化的主旋律歌曲沉珂弊病的突围和破壁之举。同时,反映在诗的形式追求上,该词作做出的大胆探索也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