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德彬幽默所指的第二个对象便是荒诞且坚硬的现实。最集中的一个体现便是鸡蛋花女孩“考古”出来的“我”多年前写的千字散文《逃亡书》，所书是文学青年对体制的反思与逃离，对荒谬生活的抵抗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幽默之处不在于里边的内容，而在于这份《逃亡书》就是欧阳德彬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散文，连内容都一模一样。于是一个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情境产生了，一个似我非我的“我”加速朝欧阳德彬飞奔而来，好像要坐实了“我”就是欧阳，无可抵赖。许多作家会刻意与笔下人物保持距离，免生误会，欧阳德彬却反其道而行，给人一种自己和笔下人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这份以真作假，就有一种幽默在其中。

他幽默地讽刺某些大学教授的欺世盗名：比如H教授的《L城方言辨正》全书竟然与L城方言毫无关系，还大言不惭自称“本书为L城人学习普通话提供了妙方”。也自嘲式地调侃穷学生的窘境：在“我”为鸡蛋花女孩写的小说里，“你”盯着那张邮政储蓄银行卡出神：“卡上雕着一匹马，一名峨冠博带怪模怪样的古人骑在那匹马上，似乎在出门远行，无奈粮草难觅，前路凶险。”于平淡处做文章，这是优秀作家平地起风雷的能力。将死物写活，使“一切景语皆情语”，将“你”的窘迫心理展露无遗，这当中有作家幽默能力的一份功劳。

同时，欧阳德彬还凭借这份幽默能力，勾勒出了一个逻辑怪圈：“在二十一世纪初当贫下中农子弟一点也不光荣，物质匮乏带来的自卑深入骨髓，你比谁都渴望堕落，而堕落需要金钱。”换句话说就是，穷孩子连堕落的本钱和资格都没有。那就勤工俭学吧，于是“你”站在“人员密集之地，胸前挂着个用毛笔字写着‘家教’两个字的纸箱残片，任人挑选，如同奴隶市场上待价而沽的黑奴。你感觉作为一名三流大学的学生，能被给孩子找家教的阿姨们的目光戳死。”这份直达本质的联想，是“你”向命运低头的自嘲，也是欧阳德彬极具洞察力的幽默。

他还讽刺广告乱象：“L城的公交车上浑身都是广告，连报站也是广告，比如：‘L城牡丹女子医院提醒您，L城男性专科医院到啦！’”既真实又充满荒诞的喜感。也不忘揶揄官本位思想：“小黑凑了上来，指着马路斜对面一座带围墙的小楼，说他老爸是里面的大boss。你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门牌，恍惚是什么工务段，他爸就是他说的什么段长。你当时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一个官职。”俗话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好歹是个官，是官就好使，就能对平头百姓实施降维打击，这份尊荣和权力甚至荫及子孙。

诗人北岛说，“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河流尽头/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必有人重写爱情”。漂泊而悲凉的青春和不断被重写的爱情，大概正是欧阳德彬着墨最多的两大主题，更多时候两者会交织缠绕、合而为一。

欧阳德彬用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幽默，刻画出了这样的青年和青春状态：他们往往一边逃离坚硬的现实，一边宣泄苦闷的力比多，既有读书人的清高，又有落魄者的颓废，常常满腹牢骚，语多讥讽。他们真切地带着作家底层经历的暗影，又都想摆脱悲凉的青春，追求精神的自由。他们是作家用心书写的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无论是卑琐、脆弱、苦闷和抗争，还是复杂费解的人性和鲜为人知的神性，都值得被看见、被照亮、被认同、被包容。

在《故城往事》中，欧阳德彬用“小说嵌套小说”的方式讲述了一个L城穷苦大学生“你”的青春故事。“你”每个月的生活费连在食堂吃饭都不够，更别提扩大生活圈了，只能守着自卑，羡慕别人唾手可得的富足生活。作家余华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和历史双重的巨大差距里”“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最后连梦想都不平衡了。”而“你”和身边的许多人正是生活在这样巨大的差距里。迫于生计“你”选择勤工俭学，可即便胸前挂起家教牌子任人挑选，也无人问津。紧接着，欧阳德彬运用幽默笔法，活灵活现地揭示了“你”内心的悲凉：“那个夏日的夜晚，你把脖子上带来无尽羞耻的家教牌子撕碎丢进了垃圾桶，倚在周文王雕像大理石底座上号啕大哭，慢慢地滑蹲到地上。那晚天气晴好，月光照在文王波浪一样翻卷的长袖上，勾勒出它冷峻的侧面像，周围的天地安详而静默。它如此高大宏伟，你踮起脚尖也高不过它的底座。它则脸也不转，遥望远方，无视蝼蚁的悲哭。”当其时，伟大与巨大对于平庸与渺小既是一种威压，更是一种藐视。“你”或许也曾崇敬过周文王，仰慕过他的丰功伟绩，或许也曾觉得周文王与“你”心灵相通，可此刻，他对“你”只有冷峻和倨傲。这更加剧了“你”的凄苦和悲凉。

悲凉的青春里怎么能少了爱情的元素呢？欧阳德彬以大悲悯心，将“你”暗恋的女孩送上了你的电单车后座，又让她坦诚而残忍地说出：“我现在跟中文系的一名已有家室的讲师在一起。我可不想让自己的青春太寂寞。等毕业回了老家，说不定还会与前男友复合。”爱而不得，“你心中雪夜般凄凉”。后来“你”与辅导班女学生林红情愫互生，幸福地“觉得马路上汽车尾气散发着牡丹花的香味，幽深的河水甘洌怡人”。却架不住欧阳德彬大笔一挥，横生枝节，让辅导班上“那个皮肤黝黑、唇边过早长出一层黑毛的男孩”小黑横刀夺爱。早熟且蔫坏的小黑习惯了辣手摧花，而他爸是什么工务段的段长，“家里别人送的饮料永远喝不完”。“你”的爱情和尊严被年轻的官二代按在地上摩擦，头脑嗡嗡直响，“不敢想象小黑怎样像一条黑狗一样占有了她”，头脑中“无数次浮现出小黑糟蹋她的场景”。

屡屡受挫的感情经历，加剧了“你”的自卑与孤独。“你在这个世界上像一片雪花那样微不足道”，“你觉得自己像那条狗一样孤独，不，你比那条狗更孤独。”狗尚有主人喂食，“你”却一无所有，金钱与爱情都嘲弄着“你”。望着狗的年夜饭，“你竟然喉头抽动着，不自觉地咽了几次口水”。幽默、喜剧的细节展现，让人忍俊不禁，更觉人不如狗。而且，欧阳德彬应该也很熟悉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夕阳武士望着远去的孙悟空，对紫霞仙子说出的那句经典台词“他好像条狗啊”，狠狠地打在了观众的心上，引起了广泛的共情。试想，谁没过狗一样的羞辱感或者像丧家犬那样狼狈过呢？因为情感上的共通之处，欧阳德彬的“那条狗”很容易就链接到了周星驰家喻户晓的“他好像条狗”上去，两份孤独与悲凉叠加，使得彼时的情感力量更加强化。

为了麻木感情创伤，“你”开始从“受伤者”转为“伤害者”，学别人不负责任地玩弄感情，寻觅那些仅被视为“装满寂寞的躯体”的女性，以为“大家各取所需，根本不需要你负责任”，谁知遇上了“有着对生活的感知和对你的爱”的女子，只好狠心以践踏对方自尊的方式抽身离开，并流下了歉疚的泪水。

和对荒诞世态的显而易见的“幽它一默”相比，欧阳德彬对悲凉青春的幽默调侃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需要细品方知。如果说前者的幽默主要是语言层面的，后者的幽默则更多体现在技术层面。它有时是一种无厘头氛围的营造，惹人哑然失笑；有时则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让人在带泪的笑中看见无价值或不合理的社会乱象。这些都是更高级的幽默形式。

哲学家周国平说，“幽默是心灵的微笑。最深刻的幽默是一颗受了致命伤的心灵发出的微笑。受伤后衰竭，麻木，怨恨，这样的心灵与幽默无缘。幽默是受伤的心灵发出的健康、机智、宽容的微笑。”文学大师钱钟书则认为，“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为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用这两句话来注解欧阳德彬的幽默，再恰当不过。虽然幽默是天赋，但是深刻的幽默须从受伤的心灵中来。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敏锐的洞察能力，给予了欧阳德彬诸多的伤痛，在这伤痛中，他的幽默能力得到了充分的淬炼。因为拥有极强的幽默能力的缘故，他得以用小说替读者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让读者庆幸在文学世界里还能觅得片刻的轻松与安宁；便是读得笑中带泪，也是情绪的一种纾解，更是生活的一点小确幸。

作为欧阳德彬的读者与观察者，衷心祝愿他将天赋的幽默进行到底，为小说增添更多独特而新奇的艺术魅力。同时，也祝福他的小说在人生广度上不断扩宽视野，在思想高度上不断勇攀高峰，在审美深度上不断锐意进取。我愿继续为他鼓与呼，也为高贵的文学坚持鼓与呼。

作者简介

吴继磊，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龙岗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深圳特区报》《呼伦贝尔日报》《宝安日报》《深圳侨报》《文化深圳》《龙岗文艺》《罗湖文艺》《南山文艺》《莲花山》《羊台山》等，并获2024年福田“睦邻文学奖”年度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