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谢谢吴君老师,各位同仁大家下午好,非常高兴今天能来参加这个会议。
历史的发掘和多维的艺术探索
李德南
郭建勋的长篇小说《清平墟》,是一部很注重历史的发掘,也有多维的艺术探索的作品。
《清平墟》很重视对深圳历史的发掘。这部小说的叙事空间,主要是落在清平墟这个地方,但是在写这个地方的同时,也蕴含着对深圳的历史,甚至是整个岭南在近现代以来的历史的发掘。这部作品在写清平墟的同时,也经常会写到香港、写到广州,甚至是写近现代中国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它是一层一层地往外拓展的。当然,最为注重的,还是通过写清平墟这个地方,来非常凝练地写深圳的历史。这一点,我觉得是非常敏锐的,也是有预见性的。因为从历史的角度谈深圳,人们通常想到的深圳的城市史,也就是从改革开放、从深圳建市、从深圳成为特区开始谈起;而深圳在这之前的历史,大多数人其实都是不太熟悉的,会片面地把在这之前的深圳简化为一个小渔村。而郭建勋在《清平墟》里面,从自然、风俗、文化等很多的方面入手,来呈现近现代以来的深圳,这可以让人们对深圳有更多的、更客观的认识。
很有必要在深圳史和深圳城市史学之间做一个区分。深圳史有别于深圳城市史,作为一座在改革开放中快速形成的城市,深圳的城市史是短暂的,而深圳史可进行更漫长的追溯,也可以作为谈论、分析问题的框架。岭南的近现代史,更是文学的富矿。郭建勋挖到了一部分,这座矿山非常丰富,还有很大的挖掘空间,有待作家们从不同的角度入手予以考掘,以多样的写作美学去进行表现。深圳作家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部作品的写法,也很有探索性。里头三个方面的结合,尤为值得注重。
第一,小说的实和虚的结合。它有很实的一面,特别是历史的书写方面,涉及很多的历史事件,也把很多的史料在经过整合、消化后,作为一个有机的小说文本的一部分。同时,这部小说也有很虚的一面。这主要体现在里头还写到海里的生活,海底下的生活。那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世界。海里的世界和岸上的世界,是非常不一样的,一虚一实,但是又虚实相生。我觉得这种结构方式、结合方式非常好。今年邱华栋出版了一部写西域的长篇小说《空城纪》,其实里头也有类似的处理,一方面很注重历史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又用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叙述贯穿整部作品。当然这种相似,是宏观意义上的,在具体的写法上,两部作品很不一样。
第二,小说的雅和俗的结合。除了海里、岸上两个不同世界的设定,《清平墟》在具体写法上,还有很多的探索。比如它有一种很强的融通雅俗的意图。这种融通,首先是文学资源上的融通。我在读的时候,有一个感觉:郭建勋的文学资源是非常丰厚的。一方面,他受严肃文学、纯文学的影响很深,另一方面,他可能受通俗文学、民间文学的影响也挺深的。这部小说里头的不少写法,可以看到世情小说、曲艺作品的印记。
第三,小说的南和北的结合。不那么严格地区分的话,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其实是有一些差别的。在小说里面,南方文学通常比较偏重对日常生活、世俗生活的书写,主要偏重日常叙事;而北方文学通常重视写社会、政治、历史层面,主要是偏重宏大叙事。《清平墟》里面写到很多南方的风物,有日常叙事的一面,但是整部作品又有宏大叙事的结构。它有北方文学的阔大,读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莫言那种充满野性的写作,里头写石家几兄弟的经历则让人想起陈忠实的《白鹿原》,但是《清平墟》又有南方文学的细腻,一种非常极致的细腻。
总体而言,我觉得《清平墟》是一部花了大功夫的作品,可读性很强。
主持人 吴君:刚刚两位老师都谈到了海洋,让我感觉有些意外。过去深圳文学的研讨会,很多的标签、关键词都是“打工、移民”,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文本上,而不是在作家的身份上徘徊。原来有一个标题“以郭建勋为例”,实际这也是我们研讨会的目的,共同探讨深圳文学的未来走向,这是我们研讨会的目的,也是我们对各位评论家的期待,谢谢德南老师。
接下来,有请唐诗人老师。不久前,唐诗人老师提出,深圳和广州城市具有世界上的历史,讲好深圳故事,应具备跨区域性的世界视角。尽管深圳城市的历史不长,但可以借鉴《繁花》等优秀作品挖出深圳故事的传奇性、命运感和怀旧感。唐老师对我们的期望还是不太一样,我们还是要努力的。
唐诗人:多数时候,我们对于深圳城市文学的想象,都是对改革开放之后的作为特区城市的城市文学,所以我们会期待深圳作家写出最当下的、最新的城市经验,会衍生出“新城市文学”这样的概念。但是,郭建勋的小说提醒我们,深圳也有前史,深圳也并非突然之间诞生出来的,作为特区、作为现代城市的深圳也是建立在之前的作为渔村作为古镇意义上的岭南“地方”基础之上的。为此,理解深圳,也应该对深圳特区的前史有所了解。而深圳文学,也可以有其独特的前传。如此,郭建勋的《清平墟》特别值得我们重视起来,它让我们了解到深圳精神的历史血脉,知道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深圳-清平墟的地方历史,看到特区之前的清平墟人也是充满野性的、不羁的、能够闯荡的英勇之士。当然,《清平墟》也不仅仅是深圳前史故事,更是用深圳的、岭南的抗战故事补充拓展了中国当代文学抗战历史书写的可能性。近些年,写及南方抗战历史的小说多了很多,如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藿香结《日冕》等,《清平墟》与这两部小说有一些共通性,它们都立足南方,用南方的文化民俗和自然地理等,让小说的语言芜杂而幽密,风格上魔幻又现实,都有着清晰的异质性、批判性精神。《清平墟》里借用生蚝的视角看人类的战争,包括那些艺术化的声音,都与《人,或所有的士兵》里那个软弱的南方士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人性的、反思的声音。这些具有异质性精神的南方叙事,才是真正的“新南方写作”。总之,郭建勋的小说,丰富了我们关于深圳文学的想象,也以岭南地区独特的文化地理拓展了中国抗战题材故事的审美可能性。
主持人 吴君:谢谢唐老师。我也不懂理论,谈了这么多,我觉得我自己还需要消化,感谢唐老师对郭建勋的重要发现和重要阐述。
刚刚我定睛一看,这次到会的,不仅是很多评论家,郭建勋老师还带来了他的亲友团。马拉老师,也是他的亲友之一,我也了解到,他们经常一起喝酒、讨论人生、讨论文学,也顺便讨论一下异性,话题非常广泛。接下来,有请中山作协的马拉主席给我们分享一下他的阅读心得。昨天我跟他沟通的时候他说,要谈郭主席的小品,这差不多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自己的小说我也看了不少,机智、幽默、颓废,甚至我感觉有些神神叨叨的,但是又极其轻松,我看见他的小说我超级紧张,因为我觉得我达不到他的境界,下面有请马拉主席。
马拉:吴君老师特别谦虚,搞得我心理压力特别大。刚刚前面三位评论家在发言的时候,我就有点坐立不安了。面对三位著名的评论家,我在后面还要接着发言,特别难。不过我运气很好,三位评论家谈的都是小说,我非常幸运的选了小品文。我是特别老实的人,会务组说要提交发言稿,我就正儿八经写了发言稿,还交给了会务组。提交发言稿有一个不好的地方,你有稿子,你就有依赖性,容易变成念稿,缺少侃侃而谈的风度感。不过既然我已经写了,我还是宣读一下对郭老师的表扬词。
我和郭老师接触的机会也不是特别多,去年中山作协和宝安作协一起做交流,主要是中山人民到深圳蹭饭、蹭酒,顺便聊聊天,聊得非常愉快。后来郭老师也对中山做了回访,到中山指导工作,传达了几条精神,酒要喝好,文章要写好,事情要做好,人更要做好。前面几条不一定都做得很好,但是做人这块,我们还是非常认真的,因为毕竟做牛马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看郭老师的样子,他的长相,像是特别粗糙的人,我读过他的小说,也听过他的一些故事,他的酒量真的是豪气干云。他的小说大家谈得比较多,像《清平墟》,去年来的时候给了我一本。一个人能写小说,能写散文,他还经常在朋友圈秀一下书法。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凤凰网访谈,身份是历史作家,谈的蒋宋恩怨。一个人才华太多了,也是一件非常讨人嫌的事,得罪同行,也得罪外行。我家里有一个特别大的书台,摆了宣纸笔墨,一句话来说就是差生文具多,我就是属于那种文具特别多的差生,但是怎么写都写不好。后来我请教了书法家,我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临帖,也很努力地在写了,为什么还是写不好?他们给我找了一个特别好的理由,他们说人的手指骨如果没长好,怎么练都练不出来。后来我想了一下这也是有道理的,我写不好可能是因为我的指骨有点小问题。既然如此,我就不在这方面浪费时间了。
郭老师不论小说、散文、书法,还是谈历史,都是很专业的。我读了他的小品文集《烟视》。这里面有个小故事,看完之后我觉得非常好,但我看的是PDF版,我想买一本在手上当资料翻。我去当当和孔夫子都找了一下,结果没有。没有是件好事,就可以光明正大去要书了,不然直接去要还有点不好意思。当当、孔夫子没有,你再去向作者讨要,显得没有那么不厚道。结果讨要的时候,遭到了严词拒绝,他说,这本书还没有出,搞得很尴尬。为什么我想拿一本在手上?因为里面有丰富的知识,他的句法和文法非常好。我想拿给我女儿看看,高中生要写散文和议论文,他的文法和句法太有借鉴价值了。另外,从郭老师庞杂的知识中,你可以看出他的思维方法,对高中的小孩来说,也非常有意义。
小品文集《烟视》这个书名想必来自成语“烟视媚行”,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女孩子害羞的样子。烟视,就是偷偷摸摸。书名这么含蓄,再看文章,确实也是写得很含蓄,这跟他粗糙的外表形成了非常大的反差感。收录在集子里的文章都很短,像《盖天古佛》《老和尚》,都不足一页纸,短的也就三五百字,长一点的也就大几百字,都非常短。文章虽然很短,写得却是通透机趣。里面有句话特别有意思“卵包里手”,我承认我差点儿笑出来声。这本集子里有庞杂的世相。建勋兄阅历丰富,写得坦荡自然,不遮不挡,见诚意见个性。不光有庞杂的世相,还有庞杂的知识。老实说,这本集子里面谈到的多数知识我都不太了解,这与我古典知识的欠缺有很大关系。这本集给我的最大感受是,能够看到建勋兄的才识情趣,这不是两个词,而是四个词:才华、见识、感情、趣味。小品文没有趣味的话,肯定差点儿意思,好的小品文,它的趣味性是非常重要的。
读完这本集子我最大的感受是真能长见识。随机列举一二,比如提到的晚清阮葵生写的咏粥诗,我看过一些写粥的,这个诗写得很有意思,“香于酪乳腻于茶,一味和融润齿牙。
惜米不妨掺绿豆,佐餐少许抹盐瓜。”一个短诗,对文章有很大的帮助。还有张泌《妆楼记》里说:“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十眉指: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
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我以前只知道画眉,但眉毛这么多讲究,分得这么细,看过这本书,我才知道这里面有学问,建勋兄在文章中感叹“其学问之深,真是浩如烟海。”,这个感叹我也想送给郭建勋老师,你的这本文集,我也感受到了学问之深以及见闻之广博,让人敬佩。
另外,郭建勋老师的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修养非常深厚。古典文学,大家可以通过读书和知识训练而获得。民间文学,如果不是作为一个学科去研究,而是从生活中去寻找,那是特别传神有趣的。我们小时候在村里,长辈们会给村里面的小孩讲故事,我现在回想起来讲故事的方法和模型很是讲究,比如鬼故事有鬼故事的类型,志怪故事有志怪故事的类型。当然,那种家长里短的八卦和绯闻,也是有讲法和套路的。我们当时听到这些故事只是觉得好玩,但不会觉得是知识。我是读到大学的时候才知道,民间文学也是专门的学问。小时候觉得你讲个野狐禅、鬼怪什么的,这也能算学问吗?我觉得很惊奇,实际上学问比我们想象的要宽阔得多,“世事洞明皆学问”,不是说你能看透事物的本质,而是你能够接受、理解更多的事物。我们在生活中说一个人很厉害,说他能够看到事物的本质,能够剥离外在的表象,这固然是很厉害的本事,但我们更应该探求的是本质它到底是什么。本质是否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或者是有真理性的发言。
我一向秉持一个观点,我认为人文社科没有什么真理性的结论,它无非就是个观念问题。在观念问题上分正确和错误,这是非常荒唐的事情。观念在某一个时段,具有一定的有效性,它控制的时间非常短暂,不像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有一种绝对的统治性。我觉得人文科学,不具备绝对的统治性。不论是社会结构、人心看法,还是文化的接受与传递,都只是暂时且偏颇的思想方式。建勋兄的文章里,有强烈的个人趣味以及个人判断,也就是说你能够看到他的审美,他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一个好的散文家,他的这点心思、见识,他对世界认知的方法和态度,都是值得去研究的。
再说一下研讨本身。我参加的小说研讨和诗歌研讨都特别多,散文相对来说要少很多。把一个小品文集拿出来作为研讨的材料,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小品文很难藏拙,因为它小,而且它真。你在读、在看的时候,很容易把一个人的知识、修养、情怀给看出来。郭老师的这本小品文集,确实有拿出来的资本,才情、见识都在那里,非常好。文字讲究,多是短句,轻巧灵动。古典知识以及诗词典故,信手拈来。现在有一种写作可以称之为百度或AI写作,小说家只负责整理,把基础的部分交给AI,人机合一。当然我相信,建勋兄的文章肯定没这个问题,这本集子里有的文章是90年代写的,整体时间跨度特别大。在那个时代,人工智能还不是那么发达,投机取巧的概率不高,所以我对郭老师的专业知识表示敬佩。他写到涉及知识性的文章时,语调特别端正,很严肃。写到世俗生活的部分,稍稍有些放纵,有些玩闹气,自己的生活,可以更热辣滚烫一些,可以有一些更恣睢的东西在里面。
最后我想说,这本书应该尽快出来,我要求优先得到签名本,因为我早早就开始表扬了,谢谢大家。
主持人 吴君:我们创作中心的主题创作,请马拉老师是不太合适的,他的发言比较任性、自由、宽广一些。虽然说的是小品,但却是一个大表扬,信息量非常大,也在这个过程里教会我们很多,以后写作也知道是什么样的路径了,同时也教会了我们,如果书法写不好的话,找的理由应该是自己的手的原因。他的表述,也让我们会议的气氛调整了一下,让我轻松了一些。
接下来有请唐小林老师,唐老师外表温和儒雅,文笔极其锋利,相信我提出这句话,应该没有人会提出质疑,是属于红得发紫,大红大紫的评论家,非常令人嫉妒,最近还有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是评论二毛老师的,发在了重要的学术期刊上。总之,他一出手,这个作家就火了,或者说就被关注了,有请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