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刚刚说了，这些小说都是“一口气完成”的。一口气毕竟有限，所以这些小说是真的很“短篇”，字数大多数在六七千字，最长的也不过八千字。短篇小说是一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技艺，有很多搞法，有的专注故事，有的专注语言，有的专注气韵，等等。我这批作品，它们专注故事。故事性很强，展示的也是故事的讲述能力与技巧。当然，也有一些对语言、气韵的追求。十一篇作品中，我觉得《回家种田》是故事、语言、气韵都把握得最好的。在设计故事层面，我想《死鬼的微笑》无疑是最优的。2017年我把《死鬼的微笑》拍成了电影。我对这个故事很自信。电影获得了第60届美国罗切斯特国际电影节“小成本电影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奖项。若干年后，要选自己的代表作，我想《回家种田》《死鬼的微笑》是可以入选的。

第三，我还刻意让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月拢沙。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搞法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一生写有19部长篇小说和7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莫言则通过不断地在作品中经营“高密东北乡”，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我效法之，也是为了让作品多一些记忆点，以此证明自己的用心良苦。

最后再谈一点创作之外的感受吧。

这些小说写的是外来工在深圳的故事。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外来工”，一个是“深圳”。深圳，无论是建筑，还是城市，一直就在那里。外来工呢？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一直来来去去。深圳是个移民之城，接近两千万的人口。这个城市，每天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有人走了，有人又来了。这些来来去去的人，一定有很多人都是外来工。他们是谁？或许是吊塔上的建筑工，或许是写字楼里的清洁工，或许是路上飞奔的快递员，从整体上说，他们收入肯定不高，衣衫鞋帽不太入时，说话行事谨慎卑微。但一定别忘了，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回顾深圳建立特区的历史，没有这些建设者就不可能有深圳的今天。他们是城市的毛细血管，构建了城市的光鲜亮丽。不仅深圳，任何城市都一样，包括纽约、伦敦、东京这些大都市。从这个角度说，作为一个作家，我有义务经常性地提醒每个人、提醒我们的城市要对外来工保有足够的尊重和敬意。当然，深圳在这方面做得不错，能喊出“来了就是深圳人”这样的城市宣传语，本身就很了不起。

四十多年了，深圳的外来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拨一拨的，一茬一茬的。多少人把青春献给了这个城市，多少人把爱和激情献给了这个城市。他们没几个人能留下名字。所以我说，他们像潮水一样，哗哗地，潮涨潮落。同时，沙滩上的脚印、任何一点踪迹，又都被潮水冲得干干净净，潮去了无痕。

祝福他们吧，也祝福我们每个人。

晚安，亲爱的朋友——《晚安》创作谈

我刻意查了一下Word文档创建日期。这部书稿里的同名小说《晚安》的初稿，写就于2015年。小说写一位癌症晚期的母亲，让当警察的儿子给自己实施安乐死。在这之前，这位母亲会给儿子讲七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每天一个。很多人问我，这篇小说有没有原型。不能说有原型，但我确实有类似体会。2014年，我的母亲查出食管癌，晚期。因为母亲有些岁数了，医生不建议动手术。一阵常规治疗（化疗、放疗）后，母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我果断放弃了这个所谓“放之四海皆真理”的治疗方法。母亲回到家里，过了一段平静日子。但无法改变的是，这个病的最终结果一定是越来越大的肿瘤堵住食管，导致无法进食，甚至包括一滴水。人被活活饿死。我陪着母亲，每次会握着她的手腕。到最后，皮薄如纸，我握住的是一根细细的骨头。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到终点，既平静又漫长，一如小说里重复写到的“我”在清晨时分烧开水，水烧开了，然后听水声咕噜咕噜地响。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开水，不过是“我”想做点什么，打破那平静和漫长而已。初稿写完，一放数年。每年我都会拿出来通读一两遍，并做些修改。2021年，母亲去世五周年，我把稿件投给了《当代》杂志。编辑部认可这篇小说，并提出了专业的修改意见。小说最终发表在《当代》2022年第2期，并迅速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被《民族文学（维吾尔文版）》翻译、转载，入选人文社编的《2022短篇小说》、张莉主编的《2022短篇小说20家》及《小说月报2022年精品集》等年度选本，登上第五届《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排行榜，获得第十一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等。

《晚安》发表后，近年来集中写的一批小说也相继发表。包括收录入本书的《时间之门》《两个父亲》《证明》等篇什，发表的刊物是《十月》《民族文学》《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西湖》《青年作家》。这些小说是同一主题，写的都是都市人的困境，或生存或精神，呈现的内容或家庭或个人。夫妻关系、父子关系、邻里关系都有涉及。这些关系有紧张，但更多的是和解。白天不管多么焦虑，到了晚上，总归会平静一点，因为回到了家里，因为夜会来临。家是都市人最后的归属，夜则是一天下来最温柔的犒赏。我们很多人会向孩子道晚安，甚至趁孩子熟睡后亲吻额头。做完这个动作，我们也在跟自己道晚安。

“晚安”自然而然地成了书名。它是这部书稿某些精神内核的感性概括，也是我的祝福。祝福小说里的每个人物，祝福每个读者，无论身处何种境遇，每当夜晚来临，内心安然、平静。

晚安，亲爱的朋友。

【作者单位】 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