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生(深圳十大佳著资深评委):深圳文学内在的、压制不住的、蓬勃发展的力量
我来深圳35年了,一生住过不少城市,深圳算是最长的一个(城市)。20多年前,移居了海外。在此之前,在国际上飞来飞去,好像文学完全在我的生活中体会不到,很少听说深圳有哪个作家出了一本好看的书。但是等到2013年我从海外回来,因缘际会,我参与了十大佳著的评选,从第一届到今天的第十一届,我是全程参加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震撼。从一开始,我没想到深圳这么非常物质的城市,却有那么多的人有精神上的追求。这十一年过来,我深切地体会到,深圳的文学创作从小到大,从题材的相对单调到现在的极大丰富,视角、眼界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种内在的、压制不住的、蓬勃发展的力量。
如果把深圳比作一个巨人,那无疑它的经济、科技可以看成是它的骨骼、支架。文学艺术,包括其他的艺术种类,可以称之为一个城市的肌肉和软组织,软硬相配平衡,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形象。现在我感觉,软的这块差不多看到了与它硬的形象相匹配的地位,已经是指日可待的感觉了。
就像刚才梅子老师表达的那种爆炸感,我感到了这种势头,简直是不可压抑的这次评选,我一看,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作者,题材相对丰富,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以前是没有想到过的。更不用说回想我三四十年前刚回到深圳的时候,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没有别的要说的,我希望深圳的文学创作在作协领导的努力下能够取得进一步的发展,写出更多的好书来,让我们在平时在稻梁谋之外有更多的好书可以读。
汤奇云(深圳市评协副主席,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增添文学史的存在,深圳文学的自我意识,以及理论的始终在场
接到这个会,我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我最后得出来三点认识。
首先,我是2001年博士毕业到深圳来的,先是在文化局办公室(工作),然后到了特区文化研究中心。2003年底,我就到深大教书了。应该说,我是深圳城市文化崛起的见证者。一到深圳,那个时候刚好碰上市委市政府确立“文化立市”战略,后来参与了“文博会”、“读书月”、市民文化大讲堂等常设活动的设立。后来又见证了深圳成功申报和举办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成功申报了“世界设计之都”。因此,我们可以完全毫无愧色地说,深圳在全国范围内,也是中国一百年历史中强势崛起的独一无二的现代化都市。
随着这个现代都市的崛起,现代都市文化也在崛起。因此,我们见到了四十年来深圳的文学,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独特的一页。这四十年的深圳文学折射了中国社会结构转型、中国人生活方式和价值追求转变的全部信息。因此,现在学术界关注到了深圳文学。很多的专家都强调深圳文学拓展了中国文学的版图。其实,在文学史上,它也从纵向的维度增添了新的存在。比如,前不久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其中的关于21世纪文学部分,就把曹征路列为了专节,列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当然,这仅仅是深圳文学进入中国文学史的一个开始。我也相信它是一个辉煌的开端,后面我们有很多杰出的作家都会进入中国的当代文学史。
第二,作为深圳文学的观察者、评论者,我认为,深圳文学自始至终就有着极强的自我意识。
现在,不论是学界、批评界以什么样的名目来标识深圳文学、解读深圳文学,实际上它只存在着两类叙事:一类是“我在深圳的生活”;第二类是“我对深圳生活的观察”。从早期打工文学中发出的“你不可改变我”、“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的呐喊,到“谁在黑夜敲打你的窗”的呢喃,都折射了深圳人强烈的自我意识,也体现了深圳文学的现代都市性。尤其突出的是,强调人的主体性的需求。这也是深圳文学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学最鲜明的特征。
第三,深圳文学自其产生,就伴随着对它的理论思考。深圳文艺评论家协会是全国最早的评论家协会,从原主席胡经之先生到现主席高建平先生,一直都强调评论、批评、理论思考与文学创作之间的互动发展。比如,对“打工文学”命名的纷争,到“新都市文学”、“新城市文学”和“南方叙事”等宏大理论名词的提出,都透露出深圳文学界两类人的良苦用心。一是理论界和批评界试图概括出深圳文学自身的独特性,也就是我们和其他城市文学的差异性;二是深圳创作界一直力图通过这些名号展示自己的文学抱负。因为这些名号大多是由作家们自己提出来的。事实上,深圳文学一直在这种创作与理论的互动中走过了这四十年,从而成就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它的面目。
谢谢大家,我就简单谈这些。
王樽(深圳市评协副主席,艺术评论家):讲好具体人的情感故事,是今后深圳文学及影视创作中值得重视的关键点
听了各位的发言,受到不少启发。刚到会场的时候,爱成兄跟我说,可以更多从影视的角度谈一谈对深圳文学发展的印象,所以,我就稍微岔开一点,说一点跟电影有关的深圳创作。
很多年前,有位著名的文化学者曾倡导过一个说法,就是深圳文化可以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桥头堡,还说到了文化的结算权等概念。从学术或文学研究的视角来看,此说是有道理的,也符合深圳快速发展文化的期待,也有一定的可操作性。但是,如果作为文学创作,则可能陷入一种“误区“,以为深圳文学天然具有某种先进性或某种高度。
刚才王军兄发言中说到,未来的深圳创作可以在科幻文学或当代艺术方向上更多的发力,或许可以取得更大成就。这个观点我很赞同,因为符合这个城市的品格和风格。这里的科幻文学不是狭义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新形态文学的标识,包括当代艺术,其创作形态和方向,特别符合深圳这个新兴城市的“天时、地利、人和”,科幻文学突破常规的叙事,当代艺术不按常理出牌的特点,符合深圳这个城市的气质和发展走向。
关于深圳文学的成就,大家已经说了很多,我不再赘言。有一点,我想特别讲一下,就是深圳文学四十年的一个不足,或者说短板。所谓短板,就是亟待改观的弱项。深圳文学四十年,不乏宏大的叙事,重社会热点、重政治正确,重主旋律,而对文艺创作的重中之重——具体生活中的深圳人,没能给予应有的重视。我们都知道,文学是人学,归根结底是要表现人——从人的生活出发,展示人所在的社会、时代。回顾四十多年来的深圳文学,我们会很遗憾地发现,塑造人物是短板,我们更多聚焦群体,聚焦城市的大风貌,聚焦人物身上的时代符号、概念,体量丰厚的深圳文艺,却鲜少刻画和塑造出具有这个城市鲜明特色的人物和故事。
几年前,我参与过一个电视剧的评审,是深圳某区投巨资打造的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鸿篇巨制、史诗追求,有五十多集,讲述的是我国军工国企制造航空母舰的故事,里面人物众多,大小近百位,内容涉及大国重器,全球战略。如此重大的题材和故事,当然可以用心表现。但是,再重大的事情,也需要具体的人去做,表现重点应该是人如何去做,宏大背景下参与者的苦辣酸甜。可是整个一部连续剧,人物只是符号,是事件的螺丝钉,描述了很多工程事件,但没有血肉丰满的人物,看不到具体人物的个性与心理。故事本身已经离普通人很远了,再没有活生生的人物,人就成了徒有其名的符号,说些假大空的口号,这样的作品不能吸引人,更不能感动人,成为无效制作。如此大而不当的选题和叙述,迎合了某些有权者所好,特别能忽悠上面重视,值得深圳作者和投资人警惕。
汉娜•阿伦特有个著名说法,意思是说——她只爱具体的人,而不爱任何一个民族或集体。她还具体说到,无论是德意志、法兰西,或是美利坚,无论是工人阶级或是任何其他一切,她都不爱,也跟她无关。她只爱具体的人,比如她熟悉的朋友。这个概念表明了艺术创作的一种方向或姿态。从根本上说,每个人都会属于某个集体,这是个人难以自由选择的。但我们关注或爱某个人,是这个人的具体个性、品格、特质,不是因为他属于的那个群体。一个人所从属的群体,可能会让人趋同,消除个性,成为一种模式、概念。我理解,汉娜•阿伦特表述的所谓具体的人,就是有着鲜活情感和生活质感的个体,而不是简单的归属符号。具体到文艺创作中,如果没有鲜活的人物,即使作品再热闹,也经不住时间考验,不能吸引人,也很难真正打动人。上面说到的那个长篇连续剧,症结就是只有国家的概念、群体,没有具体鲜活的个人。这是深圳创作应该警惕的。
疫情期间,我因为写电影与深圳的书《光影之城》,比较集中而深入地观看了一批以深圳为背景的影视作品。我发现,时过境迁,很多曾经的代表性作品,完全经不住看。因为太多观念先行,看来很隔膜,甚至惨不忍睹。我不具体说名字了,比如,有部反映校园生活的电影,当年也曾红极一时,今天看来,从大的主题到表现人物的具体细节,感觉很不对劲,细节也陈腐老套,如表现家长与孩子的亲情,就是给孩子在家里过生日聚餐,妈妈不停给孩子夹菜,跟孩子说“多吃点,多吃点”,这就是家长对孩子的爱,孩子的回答也乏味,直白道“妈妈你真好”。孩子的父母是特区第一代建设者,要表现他们的高风亮节,也选择直白浅露的对话——家长夫妇夜晚散步,走到深圳大剧院附近,看到路边的银行大厦,丈夫就表示为能参加了这个建筑的建设自豪,妻子就跟着回忆说,忘不了这个工程的建设,丈夫加班加点没时间回家,妻子就到工地给丈夫送换洗衣服等等。看这些对白,我觉得如坐针毡,很不自在,因为完全不像夫妻间的对话,夫妻俩夜晚散步,很少会说这些彼此烂熟的家国情怀。其实,这也是国产电影的老毛病,夫妻对话不是说给彼此听的人,而是说给观众听的,让观众理解这一代建设者的不容易,他们为特区建设如何的无怨无悔。作为文艺创作来说,犯了概念出发的毛病,不是从具体的人物出发,不是从真实的生活出发,从叙事到对白,只是为了传达某种观念,人物也就只剩下了符号和概念。
大概是2012年,刘德华投资了一部香港与内地合拍的电影《桃姐》,导演是许鞍华,此片当时好评如潮,在国际影坛也是大火,获得了当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奖,所谓影后。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人与他当年老保姆的关系,多少有些深圳元素,电影筹拍时许鞍华还曾给我通过电话,让我帮助推荐内地角色的演员,后来电影中的角色是秦海璐演的。这部电影是以小搏大的典型,很小的投资,但因深入表现人情人性,呈现真实的日常生活,成为以情动人的杰作。
电影大火时,市委宣传部有位熟人找到我,想让我联络许鞍华,因为在这之前,我在《收获》杂志上做过一篇与许鞍华的长篇对话,大概有三万多字,在许鞍华的访谈文章里,可能是最长的一篇。宣传部的这位熟人想让我帮助联络许鞍华,请许鞍华执导一部深圳题材的电影。我觉得早就该有这样的计划,深圳特区建设这么多年,早就应该有这样的电影——反映深圳日常生活,普通人故事,原汁原味的深圳题材。我打电话给许鞍华,她开始有些犹豫,担心自己不熟悉深圳,劝说之下,许鞍华答应说,你们把故事搞好,只要故事合适,她就来执导。可惜,这个项目也只停留在了愿望阶段,没人具体推进,那位熟人也不再提这个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今天的银幕上,仍然很难看到独具深圳特色的人物故事。从艺术创作角度说,深圳作者没能为这个城市创作出颇具个性和影响的银幕形象,无论如何,还是有些遗憾。
四十多年来,以深圳为背景并有深圳创作元素的电影,也有些优秀之作,且在国内外非常有影响。除了刚才说的《桃姐》,还有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这部影片根据真实的新闻事件改编,讲述深圳城中村一个普通家庭,孩子被拐卖,全家多年苦苦寻找,非常真实感人。还有一位叫白雪的年轻导演,她是在深圳上学成长的深二代,后到北京学电影,她编导的电影《过春天》,可能在座的都知道。我觉得,《过春天》是迄今最好的深圳题材电影,全中国独一无二背景下的深港故事,影片主人公是住在深圳的女中学生,每天跨境到香港读书,这种跨境上学的奇观,只有深圳才有。她的妈妈在深圳养尊处优,是香港货柜车司机的二奶,母女俩住在深圳。女儿有香港身份,跨境学习的便利,让女孩卷入了手机走私案。这是既真实又典型的深港双城记,在以深港为背景的电影中,也是还原度最好的一部——直面现实,有生活痛感,有独特视角,有生动叙述。可惜,这几部在华语电影圈最具影响的深圳题材的电影,都不是深圳人的制作。
我也赞同梅子老师发言中对深圳文学爆炸的预言,这既是一种期待,也有着很大可能性。当然,要实现这个令人盼望的爆炸,就要有脚踏实地的创作,要从具体的作家和塑造具体的典型人物出发。
回到汉娜•阿伦特的说法——爱具体的人。爱具体的人就意味着,你在创作中关注表现的也是具体的人,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概念,不是宏大的主题、事件,不是大框架下的概念化图解。
爱具体的人,就是要塑造好具体的人,讲好具体人的情感故事,我觉得这是今后深圳文学及影视创作中特别值得重视的关键点。
我就说这些。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