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铁军
朱铁军:前面各位老师讲得都非常好,我这次是一个受教和学习的心态,尤其是听了三位教授,讲得高屋建瓴,给深圳的非虚构写作做了非常好的归纳和总结。我个人虽然是从事文学工作的,但也是非常忠实的非虚构读者。
深圳的非虚构写作呈现着多元、丰盛,又非常繁复的状态。像深圳书系,据说很快就要出到500本了,包括我们的“十大佳著”,到现在也有100本了,虽然也有非虚构和虚构的区别。但整体来说,深圳的非虚构作品是特别丰盛的。我最近读了几本,像王大可的《它们的性》,还有南兆旭老师的《深圳自然博物百科》,还有黄灯老师的《我的二等学生》,还有阮飞宇的《沙井蚝》,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其实非虚构作品读起来,相比虚构的文学作品,是更有阅读愉悦感的,它更多是一种阅读生活。尤其是我们书写深圳的这些非虚构作品,你会发现原来我们生活的城市,因为经验和视野的壁垒,你会发现你和这个城市之间是有一些模糊的、未知的东西,这些非虚构的作品正好为我们打开了这些经验之门。相比纯文学来说,我觉得非虚构写作是有很大难度的,绝对不像虚构作品那样,像谢有顺老师说的,可以在书摘内完成,它必须经过非常翔实的资料性或访谈性、采访性的东西来作为支撑。
一篇好的非虚构作品,往往花费的精力和难度都要高于文学作品。从这个角度来说,非虚构的写作者也非常不容易,很多写小说的人去写非虚构,其实会遇到巨大的障碍和困难,因为他要进入陌生的经验,或者说要进入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还有一点,非常好的是,非虚构有非常广阔的读者技术。我比较喜欢的两个公众号,一个叫“谷雨实验室”,一个叫“真实故事计划”,每一篇文章以及每一篇非虚构作品的阅读量,我觉得都可以秒杀国内任何一本城市学刊物,读者基础非常好,传播性也非常大。尤其是最近这两三天,我们看到了一篇谷雨的文章,写了深圳的一位打工作家邬霞,题目叫《女工和她消失的时代》,短短的一篇作文,截至今天早上已经有快4万的阅读量了。我就在感慨,邬霞自己写诗,也写小说,尤其她还是一个未命名作家的读者情况下,不要说有4万读者了,能有4000、400个读者都是很高兴的事情了,这也是非虚构写作广泛介入公共生活以及介入现实的非常好的印证,它有公共性,也有社会性。像深圳的这种非虚构作品,是非常多的,像南翔老师的手艺人系列,以及王樽老师的《电影中的深圳》,都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看到了我们生活的周遭,以及我们所处的环境当中,居然还有这样的视角。所以我觉得深圳的非虚构创作,不但硕果累累,而且未来也大有可为,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我就说这么多。
主持人 高建平:下面请王国华发言。
王国华
王国华: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的“街巷志”系列,通过我的个人写作,管窥深圳非虚构写作之一斑。深圳和国内的一些文友和读者开始渐渐知道“街巷志”这三个字,但里面具体写了什么,有什么样的特点,一些读者可能知道,但文友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几乎不给文友送书。据我所知,文友基本上都不读彼此的作品,所以干脆不送。即使送,我也只签自己的名字,不题上款,这样文友可以随时扔掉或者卖掉,不尴尬。
我写《街巷志》初衷很简单。2015年重读刘亮程的《在新疆》,突发奇感,感觉这个东西我也能写出来。我应该认真写一个关于东北的书,书名就叫《在东北》。后来一想,好不容易逃到深圳,不能因为一本书又回到东北,干脆就写深圳吧。这里虽然没有异域情调,但是更具都市风情。
其实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并没有将其概括为“街巷志”,我先是写自己身边熟悉的事物,比如我写了我家附近的西乡河、铁岗村、宝安客运中心,还写了我看到以及我感受到的深圳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比如在北方是春种秋收,秋天是花谢叶落的时节,而在深圳是春天落叶,所以我专门写了一篇文字叫《金黄铺就春天》,我还写了春节前后大量深圳人离开的场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的街巷并非是一街一路一社区,而是包罗万象的生活。我所走过的每一步,海岸边,树林中,草地上,见到的一花一木,一猫一犬,凡是有人、有温度的地方都是街巷,都是人间烟火,而且还不止于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更有烟火之上的“神气”。有了这个“神气”,烟火气才能气定神闲、袅袅不断。
正式出版时,我接受出版社的建议,把这些文字用“街巷志”三个字概括起来,第一本书名为《街巷志:行走与书写》,出版之后有幸获得了为文学奖第五届散文金奖和“十大佳著”奖;随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第三本《街巷志:深圳体温》;第四本《街巷志:一朵云来》;第五本是上个月刚刚出版的《街巷志:拥挤的影子》,第六本也已经列入了明年出版社的出版计划,我计划要写十本以上,形成一个系列。
刚开始写这个系列的时候是出于热爱,我把这个城市当成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写作则称为“城愁”,这是呼应所谓“乡愁”的。因为在当下的语境里,“乡愁”差不多已经被窄化为对田园牧歌的想象。事实上,随着城市化的趋势扑面而来,人们越来越向一些地方聚集,由此产生的所谓“城愁”的内涵和外延更深更广。“城愁”总体上可以理解为城市生活背景下的一种情绪。再具体一点来说,就是对当下宁静生活的抚摸和珍惜,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期待和担心,对失去的成长场景的怅惘,它更倾向于中产阶级的闲愁,而非外卖员的满头大汗,生死之下的挣扎和苦寒。当然有些东西也要涉及,但它不会成为我描述和抒写的主流。
我对自己不做这种大而全的期待和要求。
写着写着,最初的热爱渐渐就变成了使命感,觉得要赋予这个城市一点什么。比如在我看来,深圳缺少两样东西,一个是忧伤,一个是传说。听汪峰的歌曲《北京北京》,前奏一响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同为一线城市,北京有忧伤的气质,而深圳没有。忧伤是从容的,它需要几百年的酝酿、上千年的沉淀,一个几十年的城市似乎还不懂得忧伤。在火热的深圳,成千上万人时时刻刻都在演绎自己的悲欢离合,但是他们的爱恨情仇没有忧伤做背景,瞬间就被抹掉了。
再比如我看了姜文演的电影《邪不压正》,里面提到了一句话,把主人公想象成了“燕子李三”,我就马上把它和北京联系在了一起。因为“燕子李三”就是北京的符号之一,这就是传说的力量。当下深圳的传说是什么?是任正非、马化腾还是平安大厦?这些都是,但是它缺少一些更“人”的东西,看不到具体的、可以具化为你我的传说。所以我就在想,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文字,塑造一种缓慢的忧伤情绪,赋予这个城市一些传说。这种赋予,不是对当下的否定,相反,它是首先认可这个城市的世俗成功之后,有意识进行的文化塑造。
“塑造”,这个词好大呀,深圳已经在这里,需要我塑造吗?你王国华是干什么的?我要说,一个文化的深圳,当然需要文化人塑造。尤其是文学,此乃艺术之根。我的塑造体现在哪里?举个例子,我在地铁车厢里看到有人坐在你的肩膀上,那个人就是前些年上班时猝死在地铁口的一个白领。我看到榕树上住着一群人。我要在平峦山的树林里挖一个陷阱,等着有人掉入并与我发生连接。我在南山区铜鼓路上找到一条很大很大的长椅,等世界末日来临时,这就是我要避难的地方。我看到香蜜湖里的水飘了起来,是湖畔一只水鸟把它拽起来的,而那水鸟可能就是我指派的,我自己又浑然不知……是的,我把塑造的深圳原原本本写到我的文字里,这一个一个遇到,一个一个想到和一个一个记录,便是我塑造的深圳。
在这里我还要强调两点。第一,我的文字是典型的非虚构。我并不认同所谓的“散文可以虚构”这样的观点。我的作品中的想象,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想象来。而不是虚虚实实,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小说和散文中间。这可能跟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一参加工作就在新闻媒体,现在都20多年,已经形成了非常强烈的职业性,比如写作深南大道时,我多次开车或步行或者坐公交或者骑单车,在深南大道上行走,其中一天就在深南大道上走了两个来回,共计九个小时,期间开车80公里,骑行15公里,步行18000步,相当于用脚步把这条道路抚摸了多遍。
在写作茅洲河时,我曾经看到河边有两排石墩,强迫症上来了,一遍一遍的数,确认那是86个。其实完全可以模糊带过,“河边有两排石墩”,这样一写就完事,但我一定要写上“河边有两排共86个石墩”。
在另一本街巷志里,有一篇文章写的是我从街边走过,看到衣服店的橱窗里有五个模特,站着四个,坐着一个。编辑也是个较真的人,她看大样中的图片,显示是四个模特,于是向我询问。我跟他讲,我自己拍的图片肯定没错。后来,编辑问了一下美编,原来是美编在处理图片时切掉了一个模特。你把我这种较真称为严谨也好,称为强迫症也好,但我在写作上确实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第二,我非常重视所谓的文笔。说一千道一万,打量一个文本,一个是看你写了什么,一个是看你如何写。余华的《活着》,就是写一个老年人的一生,类似题材也不是没有人写过,但他们就写不出余华那个样子来。同样的故事,在你的笔下就庸俗,在他的笔下就超凡脱俗,所以个人的表达能力和表达方式都很重要,而我在街巷志这个系列中非常强调文字的力量和文字之美,这还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文字华丽”就能解决。 我在东北生活时,常常去二人转剧场看二人转,台上两个人,在五十分钟内,把上千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一起,靠的就是这种方式,即三句话一个包袱。所以我写作时,时时注意语言的颠簸,而且也不能是刻意的颠簸,要恰当,润物细无声。
当然,我现在的写作仍然在路上,将来怎么样,自己也不敢说。有时候写得越多,越到深水区,就越孤独。其实我还挺享受这种孤独的,我完全不期待这个系列大红大紫,大红大紫的文字常常会被异化,被误读。
这是我关于《街巷志》的一点个人感受,跟大家汇报一下。
主持人 高建平:谢谢王国华老师个人写作经验的深度剖析,要进行实际考察,重视文笔之美、文字之美。下面请深圳社会科学院的杨立青老师发言。
杨立青
杨立青:因为时间关系,我就简单说几句,其实也没有好好准备,今天主要是过来听的,非常有收获。
非虚构写作,之前我没有特别关注,因为要参加今天的会议,所以集中看了几篇文章,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比如北大的张慧瑜,他说非虚构写作的文化价值有三个,一是平民性,把普通人、弱势者、日常生活、社会经验作为书写对象;二是社会性,把个人、故事或新闻事件放在社会或时代的大背景下;三是非专业性,普通人就能写,写作是每个人的权利,他为此概括了非虚构写作的三个特征,即文学性、新闻性和社会性,但历史性他没说,我感觉历史性其实也挺重要的。比如说到深圳,今天的话题是讲深圳故事的N种方式,既然要讲述故事,故事肯定有时间维度,必然要跟历史形成勾连。深圳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城市,比如从城市的形成来说,一个城市是怎么形成的?从农耕社会、农业社会来看,城市(镇)就是较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生产生活,出现和形成一个不同于熟人社会的陌生人社会。这对范畴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中有很好的说明。从1979年开始,深圳就完完整整地呈现了一个由陌生移民构成的城市社会,因此包括城市本质性的东西,在座的很多人在深圳身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当时的外地人是怎么来的,来了以后是怎么生存和奋斗的,怎么形成一种社会秩序。不过很可惜,尽管这个快速的由工业化驱动的城市化过程(它被著名建筑设计师库哈斯称为珠三角的“大跃进”)只有短短四十多年,但这一过程及其细节很多都被遗忘了,或者说历史的某些声部遗失了。这当然跟繁复的历史没有得到更充分的记录有关。
在此意义上,深圳的非虚构写作可以拓展出某种很深厚的历史场景和社会场景,应该多鼓励,每个人都讲述出自己的故事,则深圳就有数以千万计的不同故事。前面有老师谈到了打工文学,最近两年我也很关注打工文学并写了文章。40多年来,来来回回,来到深圳及离开深圳的人数规模很难估量,至少是几千万、上亿的。关于你跟深圳的关系、你跟深圳的故事,这里面有很多历史信息,从这些历史信息中,我们才能知道每个人是怎么生活的,从外部来看深圳,非虚构写作是很好的历史文献。
我最近刚好在读邓一光主编的《深圳散文四十年》,80年代的篇幅比较少,没有几篇,90年代增加了几篇,到了新世纪开始越来越多,这就说明一个城市的发展历程,规模是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发声。发声可以说是一种权利,或者说是一种文化民主,从这些角度来说,包括散文在内的非虚构写作的价值都是非常重大的。事实上,如果黄灯老师不写《我的二本学生》,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所写的状况,这就是价值所在。另外就是南兆旭老师所写的《深圳自然笔记》等书,这里面会发现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南老师说,1989年他从山西来了深圳,他非常感激深圳这个城市接纳、收留了他,他把很多时间花在自然界,深圳的山山水水他几乎都跑遍了,并将深圳的动植物等自然存有一一记录在案。我怀疑,北京没有这样的人,上海也是没有这样的人,可能台湾、香港有,这其实是非常难得的。虽然他写的是自然笔记,但这里面也有他的个人情怀和情感。其中有一句话让人感动,“我把我的居住地,当作世界的中心来关注”。人跟城市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在南老师身上有很充分的体现。包括他关注深圳的候鸟保护,深圳是很重要的候鸟中转站,他说,“背井离乡,选择新的栖息地,探寻新的生活,候鸟与移民有相同的基因,迁徙的人和迁徙的鸟要相亲相爱”,这句话多漂亮。这就是城市居民与城市之间美好关系之一种。如果越来越多的人都能谈自己在城市里的生活、体验、经验,那整个城市会变成非常有温度和温情的地方及家园,南老师就是把这里当成最好的家园,关注它、爱护它、书写它。
今天大家集中讨论非虚构写作,那么它是一种文类或文体吗?我最近几天在阅读相关论文时,感觉大学里的一些学者想定义它,从学术上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它跟非虚构写作本身的实际状态,是相悖离的。我们知道,非虚构写作应该是开放性的,你不能把它概念化、规范化,说它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这在学术研究上有它的必要性,但我觉得这里面也是有问题的。
今天来了不少从事非虚构写作的老师,其中我非常敬佩黄东和老师,他虽然不专门从事写作,但他坚持搞了十年的全民写作计划,这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一个举动。包括黄灯老师在学校里教学生进行非虚构写作,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实践,他们是行动者,很了不起。黄灯老师刚才的介绍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提醒,我们以前看非虚构写作,往往都是从外部来看的,比如它对社会有什么意义等等。但黄灯老师强调的是非虚构写作对学生的改变,也即她是从内部来看,非虚构写作对人的成长、拓展意义,我觉得更加内在、更加深刻。
最后有个问题,那么多人从事非虚构写作,为什么有些写作者能够出名,其作品能够流传开来,有那么多人阅读,为什么有些人就不行?在深圳能不能持续搞类似的非虚构写作训练班?因为非虚构写作似乎比虚构写作的门槛低一些,且写作技巧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像《南方周末》的某些资深调查记者就在进行这样的收费性培训,人物、事件、结构怎么安排,怎么叙述,怎么讲才更有吸引力,这都是可以训练的。我们的政府部门和社会力量倘若在此方面予以资源上的支持,则非虚构写作这一文化事业无疑将有更宽广的发展前景。
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主持人 高建平:谢谢杨老师,提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话题。
今天我坐在这里给大家报幕,同时也来向大家学习,我也学到了很多。我一直在想非虚构的这些问题,今天听各位讲了以后,好像慢慢开始思考这样一些概念:什么是非虚构文学?它跟我们过去说的报告文学、写实文学、新写实文学有什么区别和联系?非虚构文学与虚构文学有什么关系?有人说是由于有虚构文学才有非虚构文学。这之间究竟构成了什么关系?其实这些都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可以思考的问题。我听着各位的发言,我头脑里就在想着,中国古代有一本书叫《史记》,它是非虚构文学吗?它写得非常有文学性,但是它又在写史。实际上中国的非虚构文学是历史悠久的,但是我听汤奇云老师说到《人民文学》有一篇文章构成了它的溯源,这方面还是有学术工作可做的,这是我的第一点体会。
第二点,深圳非虚构文学的丰富性。当然,深圳这样一个迅速发展的城市,过去40年怎么发展起来的?这里面有太多的故事,很多层面提供了极其丰富的题材,并且刚才各位老师也提到,实际上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没写,这里面有大量可写的东西,这为深圳的发展、深圳改革开放的实践,提供了深圳经验,我们需要一个深圳的表达,这个地方是非虚构文学发展的天堂。
第三点,深圳文化的发展。我印象非常深,深圳社会的发展、深圳经济的发展、特区的发展、城市的发展,需要文化的发展相匹配。在文化发展过程中,我觉得在文学、艺术方面是很有成就的。深圳的大学与上海的大学、北京的大学甚至跟武汉的大学、南京的大学相比,好像都要差一截,文化发展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最后,再次感谢各位。感谢三位远道而来的专家,也感谢深圳的各位专家和各位作家的参与,谢谢。
(会议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