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本电影的逆袭“旧路”
《拨浪鼓咚咚响》的“失声”,不必也不应归咎于三年来电影市场的沉寂,这关乎于中国电影观众日积月累的观影习惯,习惯是难以逆转的,但这里依然有一些过往的罕见案例证明:短时间内的认知逆转,是有可能的。
说起小成本文艺片的市场逆转,不得不提《百鸟朝凤》。时间拨回到2016年5月6日,中国第四代著名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在内地上映,影片将视角对准民间艺术唢呐的兴衰,也聚焦中国农村社会的变迁,是一部充满文艺气息与人文担当的文艺作品。尽管放眼中国影坛,吴天明的地位有目共睹,但之于当下普通观众而言,这个名字依旧不够吸引他们走进电影院,加上影片的创作风格与题材类型相对小众,不够商业化,因此票房十分不理想。
转折点发生在《百鸟朝凤》上映后的第5天晚上,彼时,影片5日累计票房只有250万元,却有着相当不错的口碑。就在大家以为《百鸟朝凤》要和以往的小成本电影一样,悄然从影院下线时,影片的制片人方励开启了一场直播,甚至在直播间当众下跪,求院线经理给《百鸟朝凤》增加排片。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天,影片排片率疯狂增长,票房一路逆袭,最终以8690万元的累计票房功成退场。作为一部小众文艺片,这个成绩,放在当年的市场维度上考量,堪称奇迹。
影视营销行业里有一句老话:爆款首先靠做,其次看命。“方励下跪事件”,赶上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玄学”概率,当然更为核心的缘由是:这件事,之前没人做过。《百鸟朝凤》之后,不少电影的营销团队开始模仿其路数,比如《闪光少女》在某一场映后,主创团队、宣发团队全员到齐,向观众们下跪“认错”,但与方励不同,这次团队收到的反馈,多为骂名,而影片的后续市场表现,也并未有明显好转。
比《百鸟朝凤》还要夸张的“奇迹”,出现在一年后。2017年,一部讲述藏族文化的小众文艺题材影片《冈仁波齐》,在与同档期的好莱坞大片《变形金刚5》对打的情况下,拿下了1亿元的票房,成为当年暑期档第一部破亿的国产片。
《冈仁波齐》由张杨执导,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同样算得上是“新人”,甚至很多看完电影的观众,都不知道导演叫什么。《冈仁波齐》是一部正统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在它之前,同样聚焦于藏族文化的电影《塔洛》,披挂着高口碑的噱头在内地影市开画,不料最终仅仅收获了100万元的票房。因此在《冈仁波齐》上映之初,包括发行团队在内,没有人会对它的市场前景报以多大的期待。
《冈仁波齐》是一部典型的去戏剧化的电影。据悉,导演张杨在创作阶段,并未明确剧本的存在,吸引观众走进影院的强冲突、多高潮、大场面的商业元素,在这部电影里统统销踪匿迹。影片用了大量的篇幅,将镜头对准了藏族人民的“赶路与朝圣”,酝酿出一种远离闹市区的、虔诚而纯粹的信仰力量。不知有意或是偶然,《冈仁波齐》切中了大众内心的某种情绪,也在内地影市切开了它与观众之间的第一道门槛。与其前后脚上映的《重返狼群》,也具备了这样的基因特质, 3292万元的票房,印证了这个内容路数的有效性。
破除第二道门槛,凭靠的是与电影类型气质极为贴合的垂类圈层。彼时的“小镇青年”仍是一个新奇而又神秘的群体,他们游走于电影院的力量,被片方看见。文艺圈、驴友圈甚至是用来打响导演个人品牌的创投圈,都在《冈仁波齐》发行团队的射程范围内,偏偏相比较于《塔洛》,《冈仁波齐》的文艺气质足够纯粹,也正巧对上了这些圈层受众们的审美惯性。
第三道门槛,也是营销环节最为重要的一环,参与者是朴树。《冈仁波齐》上映前夕,片方邀请朴树来为影片演唱推广曲。彼时,正赶上朴树新专辑的宣传期,那首《The Fear In My Heart》由朴树歌迷为起点,逐渐向圈外扩散,为影片票房带来可观的潜在转化。
2017年,在好莱坞进口大片夹击下成功突围的国产电影,可不止《冈仁波齐》。仅仅在两个月后,一部聚焦“慰安妇”的纪录片《二十二》在各项成本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中艰难开画,首日排片仅有1.4%,惨淡的市场表现在大多数人意料之中。但在次日,该片的排片率直接翻涨10倍,并最终拿下了1.7亿元的累计票房。
相比于《百鸟朝凤》的“下跪卖惨”、《冈仁波齐》的“格调输出”,《二十二》的市场突围之路,显得尤为温情与坦诚。一方面,影片敏感的题材聚焦,可以更加容易地联结观众层面的民族情怀,而导演郭柯也并未因此强化片子本身的煽情基因,而是以冷静克制的视角,凝视那些老人们的过往与现况。影片活动现场,郭柯表示:她们是慰安妇,但首先,她们是人。这种真诚的发言,是为影片博得好感的重要一步。另一方面, 《二十二》放置于市场中,牵动着多方的力量。多达三万人的众筹观众,为《二十二》埋下了数量相对可观的存量基数;“捐赠票房”的市场行为,也赋予了电影消费行为更深广的意义。
那是一个明星站台喊话还相对管用的“自来水”时代,随着淘票票宣发团队的“自发加入”,有越来越多“圈内艺人+媒体机构”在不收分文的前提下,自发为《二十二》举旗,再加上该片选定的档期8月14日,是世界第五个“慰安妇”纪念日,而第二天,便是日本战败投降纪念日。凡此种种,在广阔的市场基础的自发构筑中,《二十二》逐渐在市场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和其他小众电影相比,它的内容选材是不可复制的个例,但影片在险些被市场抛弃之际,宣发团队所做的努力,则对那些传统的营销路数提出了变革的挑战。
当然,站在今天的市场角度看,《百鸟朝凤》《冈仁波齐》《重返狼群》《二十二》等小成本文艺片的突围方法,似乎都接近于失灵,但无论从内容创作维度,还是营销维度,它们的突围案例,都多少能带给后来的赶路人一些启示。在内容上,相信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观众,对故事性的追求都不会变,去同质化的剧作文本,放置于今天,依然是一部电影作品的命脉;从营销维度,可以看到,上述影片的突围,离不开去传统化的“精简传播”,它们无一例外地找准了最适合自己电影的观众,以及与观众产生对话的最适配的途径,将有限的力道尽数施加。当我们手握一部如《拨浪鼓咚咚响》这般的“三无”电影,一味奉行广撒网、全盘化的传播策略,无疑是对影片体量及传播语汇的背离,相信无论多么“大”的电影作品,总能找到适合他的观众,那些观众,也一定能被发现,成为小成本文艺片“突围”道路上的一束光。
结语
《拨浪鼓咚咚响》上映之后票房惨淡,微博自媒体账号蛋蛋秀发了一篇微博,话题是“电影不应该这样”,很多自媒体陆续转发评论,“小众文艺片为何有口碑没市场”的话题再一次被搬到台面上谈论。
疫情之前,当我们谈论起小成本文艺片时,我们谈论的是影片内容题材与观众审美水准的矛盾冲突。而今,我们需要谈论的,是相关扶持条件的建立与完善,以及市场认知的迭代与升级,要察觉到,在市场化行为几近失效的窘境下,国家层面的扶持与干预,或许是文艺创作者们最后能依仗的力量,也唯有如此,那些从业的探索者们,才有信心再往前迈出下一步。电影从来不是纸上谈兵的简单之举,置于现实,它需要真金白银的加持,为艺术的成型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在大体量的商业片赛道之外,当商人思维主导的投资行为不足以支撑中小成本文艺片的产出时,当我们的中青年新人导演因为得不到创投机会,而眼睁睁看着脑海中的灵感一寸寸流失时,电影的河流会被阻断,电影艺术的版图会被压缩,影像审美的传承,也就无从谈起。
小成本文艺片——乃至小成本电影的突围困境,是本土电影市场一种长久存在的现象。但是,我们要相信:有白志强这样的创作者在坚持,有《拨浪鼓咚咚响》这样的宣发团队在坚守,文艺片的“拨浪鼓”,即将——或者正在被缓缓敲响。
*来源:《中国艺术报》2023年4月19日第5版
(作者:桑敏玲,浙江影视(集团)有限公司事业二部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