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与科学之间的“间距”
手工业者所具有的技能是某种手上功夫,是属于经验性的,这与科学技术在制作上的使用不同。手工业者强调一种不可言传、更无规律可言的感性经验。《庄子·天道》中讲了“轮扁斫轮”的故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许多手工业者都有类似的经验谈,他们的能力是经过长期的练习和感悟,靠经验积累形成的。
中国绘画有着一种反几何学的倾向,即绘画中不能使用圆规和矩尺等制图工具。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吴道子作画“不用界笔直尺,而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绘画中用了规尺,就是“死画”,不能见其“生气”。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提出,逸品画要“拙规矩于方圆”,强调不用绘图工具来作方和圆。这些都体现出中国绘画更为看重经验和直觉。
与之相反,在欧洲,数学和几何学在艺术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开启了形式主义美学的传统。古希腊的造型艺术以建筑为主体,雕塑、装饰、绘画都对建筑具有依附性,这一传统在此后得以保留。在中世纪,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Στοιχεῖα)曾一度失传,但研究表明,一些中世纪的工匠可能仍通过口口相传的途径,获得了一些几何学的知识。在中世纪占据着重要地位的托马斯·阿奎那的美学,也继承了“比例”“对称”的传统。
从文艺复兴时期起,一些艺术家致力于将数学与几何学、生物学与人体解剖学等一些科学知识运用到艺术之中。他们借助科学知识超越手工艺者的经验,实现其地位的提升。例如,阿尔贝蒂提出了线性透视的原理,达·芬奇认为画家是自然哲学家,米开朗基罗也致力于人体解剖。此后,科学和技术,以及建立在科学和技术基础上的现代机器生产,对艺术形成了新的挑战。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有着一种disegno的观念。根据瓦萨里的《名人传》(The Lives of the Great Artists),这种观念是建筑、雕塑和绘画之源。我们最好将这个词直接音译为“迪塞诺”。许多人将此词译为“设计”(design),再用现代对设计的理解来解读这个词,就容易产生误解。这个“迪塞诺”概念所强调的,是一种科学理性精神。它原来的含义是指神的符号,而神被理解为是按照数学的原理来创造世界的。
科学理性精神渗透到艺术创作之中,为文艺复兴以后的艺术创作注入了新的动力。然而从本质上讲,艺术并不是一种根据理性原则进行设计和制造的活动。此后,18世纪美学所强调的诗性思维、天才和灵感、趣味和内在感官等观念,都与此相悖。
这种科学理性精神,又与商业文化、大机器生产、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结合在一起。在手工艺的时代,我们欣赏工艺品,既欣赏它们本身的造型、光泽,也欣赏它们是手工制成品,依据的是对制作过程的同情式理解。难能才可贵,而可贵是由于知道对象难能,这是手工艺时代的审美观。但在机器生产时代,欣赏就与制作过程脱钩了。
现代机器生产所制作出来的物品的线条、色彩、造型,让人们在欣赏时不再以个体经验作基础,而是通过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造就一个“美的世界”。激烈的市场竞争,促使工业产品不仅在质量和性能上不断改进,而且在外形上也变得更有吸引力。制造者不仅追求产品好用和耐用,而且要设计更好的外形以适应消费者的审美趣味。于是,更加时尚、更具个性化的外形被设计出来,意在直击消费者的心灵。并且,一些产品的外形还在不断更新换代,曾经显得新颖的外形日益显得老旧,一代又一代更新、更漂亮的外形不断被设计出来。
记得读过一本书,该书认为欧洲早期的商业城市,并不是像一些皇城那样按照总体的规划进行建设,而是在指导性的框架下,基于房屋主人间的斗富心理,在竞争中建成。现代商品生产也是如此,在竞争中争奇斗艳,从而使产品变得越来越美,进而使日常生活审美化。
当竞争促使美无所不在时,艺术家该怎么办?有一种说法,这时艺术就终结了。艺术是为了美而产生的,处处皆美,就不再需要艺术。另有一种说法,这会造成艺术与美脱钩,处处皆美,艺术则不美。
在现代社会,艺术家的生存环境与手工业时代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在手工业时代,艺术家致力于艺术与工艺的区分,从而使自己与工匠区分开来。工艺以实用为主要追求,而艺术则追求美。在现代大工业时代,工艺设计者从艺术家那里学会美的创造,并利用现代机器所具有的强大制造和复制能力,使这种美无限增殖,这时,艺术家就被逼到了绝境。他们要么改行去做设计,与现代生产妥协;要么就做一点别的,另找出路。
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认为,在艺术的产业化和产业的艺术化造成处处皆美时,艺术所能提供的是“震惊”。正如人们在营养不良时代,多吃一点糖是好事;在营养过剩的时代,糖多就令人生腻,就需要一点别的味道。“震惊”是一些先锋艺术的追求。更重要的,还是创造,原创是艺术的生命。艺术与工艺制成品和文化产业制成品之间的“间距”正是经由这种创造而形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