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明末著名的“岭南三忠”(陈邦彦、陈子壮和张家玉)也同样面临着与洪德一样的境地。大明王朝在清军的进击下,落脚在广东小城肇庆苟延残喘。可他们发现,就在这最需要人臣誓死效忠之时,朝内党争政争却依然没完没了。甚至在广州又出现了一个势不两立的小朝廷。按照传统的历史逻辑,如此人各一心,国之将亡当然是时间问题。因此,这一群读书人在儒家忠君爱国思想指引下,纷纷投笔从戎,毁家兴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抗清护明的斗争中。当然,在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中,他们也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也如其所愿地成就了历史上著名的“岭南三忠”的美名。
但是,在该传奇中,作家并没有向这些明末最著名的死士投放过多的笔墨;而是让与其同时代的另一位特立独行的文人邝露,成为了该书的叙述核心。邝露是“岭南三忠”的传奇人生的见证者。不过,与洪德不同的是,邝露并非虚构人物,而是明末文坛著名的“岭南三杰”之一。他不仅与陈邦彦、黎遂球一道开创了岭南诗派,而且也最终与陈邦彦等人一样,成为了为南明王朝殉葬的死士。据史载,南明唐王时,他曾任中书舍人。永历帝时,他出使广州。在清兵入粤时,他与诸将戮力死守广州城,“凡十余月,城陷,不食,抱琴而死” 。而在本书中,他却成为了一位儿女双全的南海隐士。他利用自己的民间士子身份与文名,先是替“岭南三杰”出谋划策;后是替这几位死难好友善后。比如,替张家玉校对译稿;为陈邦彦、陈子壮、李成栋等安顿、培养后人。其中,陈邦彦之子陈恭尹与屈大均、梁佩兰一道,后来成为了既其父辈“岭南三杰”之后的“岭南三大家”之一,引领着岭南文学的发展,延续着南粤的文脉。
显然,在谢友祥的又一个“故事新编”中,邝露不仅成为了广东文脉的传承人,甚至成为了他重新打量岭南现代人文精神源流的文化符号。自近代以来,岭南人敢于放眼世界,不纠结于正统或道统,富于求真务实。这些文化品性在邝露这一人物形象身上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为了勘探这一文化性格的来路与出处,作者在有意识地将邝露这一明末殉国义士,塑造成了一个既勇于参与时事又超脱于传统政治观念的传奇文士。因此,与其说他是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还不如说是作者创造的岭南文化中的一个文学符号。他的经世致用,他的超越性视野,他的重情重义,都无不在定义着当今南粤文化的现代性内涵。
与“岭南三忠”一样,作为传统文人,儒家经义也同样铸就了邝露的忠义情怀。因此,尽管他看到了大明王朝的腐败和必然灭亡的命运,尽管他是一个身处历史变局之外的布衣士子,但他依然奔波在抗清扶明的“救国”路上。他利用自己的文名和布衣士子的身份,全力串联陈邦彦、陈子壮和张家玉三家军事集团合力抗清。抗清无果后,他又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营,间离清军的将帅关系;甚至以向敌方统帅李成栋屈尊下跪的方式,以求保全广州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杜绝屠城事件的再次发生。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只为“忠孝节义”而活的腐儒。他的读书作文,也并非为自己做官致仕,封妻荫子;而是在尽一个故国臣民的忠,为那些忠义者、多情人献出由衷的敬意。因此,他也并不认同陈邦彦在孔庙中所宣扬的“华夷之防”和“变夏为夷必来恶果”的论调。他甚至非常反感明朝历代君王,因为他们视帝位为生命而不为百姓用心。因此,他对王朝更迭的政治态度是,只要不危及华夏斯文,只要老百姓不再生灵涂炭,让大清统治中国两三百年也不打紧。
在小说的叙述中,与邝露一样,同样对南明小朝廷的永历皇帝既无敬意,也不看好,更谈不上忠诚的,还有中下层官吏代表德庆知县。他甚至说:“这偏安小朝廷说滚就滚,说垮便垮,替他干坏事划不来” 。因此,他拒绝了替皇帝“选秀”的“光荣”任务。
这些当然是作家的虚构与猜想,只不过遵循的是他与邝露所共享的南粤民间实用主义的文化逻辑。由此看来,邝露不仅仅是作家所塑造的文学人物;他也是作家在历史叙述中的代言人、文本中的叙述者。作为文学人物,邝露是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作为代言人或叙述者,他又是历史的评判者和反思者。因此,在小说中,作家不时让邝露品评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乃至李成栋等历史人物的出身、志趣与文化人格。甚至在归清十年以后,邝露重回广州,他还表露出想替上述对立的两方人物立传的冲动。这些闲笔式的叙述,无疑揭示了南粤士人独特的历史意识,及其对民族、国家乃至儒家正统文化的另类见解。尽管邝露与“岭南三忠”一样,他的人格为传统文化所塑造,也在承担着这种文化赋予他的苦难,有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豁达;但在作家看来,更为关切现实人生的地方文化与民俗智慧,不仅可以让邝露“复活”过来;而且也能够让以邝露为代表的新移民跨越“腐儒”的宿命。我们也能从邝露这一文学人物的豁达与超脱中,窥见岭南文化这一长期被忽视的独特价值。
由此看来,在“复活”邝露的过程中,他与名妓张三乔和瑶族姑娘云娘之间的婚恋纠葛,就不能简单地看成是文人士子的风流韵事,或是作家为其传奇叙事所增添的点缀之笔,而是一种文化隐喻。张三乔所代表的民间文化和云娘所代表的异域文化,不仅是邝露突破传统文化拘束的动力与源泉;也是推动岭南文化走进历史开阔地的两大动因。这当然是作为文化学者谢友祥个人的理性话语的表达。但这种表达,与其说是丰富了这些传奇文本的文化内涵;还不如说是以讲古叙事的方式,推进了当今人们对岭南文化独特演变历程的思考。
其实,任何作家的历史叙述都有其现实针对性。岭南文化曾经是一种蛮夷杂处的地方文化或边缘文化。但是,正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多元文化杂揉的历史机缘,使得它从来就有着一种对话主流文化,渴望参与国家与民族叙事的历史冲动。从明代的陈白沙、湛若水到近代的康有为、梁启超和孙中山莫不如此。特别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以及广东经济地位的日趋上升,从来就具有移民文化特征的广东民间文化,在西方文化的激活下也日趋活跃和自信。民众权利意识的复苏及其世界视野的确立,也重新点燃了新时代的广东人重建国家叙事的激情。
正象莎士比亚毫不犹豫地挂希腊人和罗马人之名,大行其描述自己同时代英国人之实一样,谢友祥也一直在通过对这些没落王朝的历史讲述,来呈现这种至今尤为热烈的民间情怀;当然也在完成着他个人对当下岭南文化的触摸与思考。在《南明王朝终局传奇》中,他塑造的文化传奇人物邝露,就是以吸收了多元文化精华并以民间逸士形象出现的。与陈邦彦大谈“华夷之防”相比,他对于明清之间的王朝换代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就无不显示了他更为开阔的人文视野和世界意识。显然,这并不是历史上那位抱琴殉国的末世文人的政治态度,而是作家极力在张扬的一种现代文化态度。在作家看来,广东文化唯有具备这种开阔的胸襟和开放的文化态度才有未来。作家也正是遵循着这一独特的文化逻辑,让邝露“活到”了清代。 |